仕途长歌 第32节

原本已经走开的闻同听她一说,好奇心起来了。现在站立的这一面逆光,从玻璃窗外看不清室内情形,他就想绕到另一面。那边现在是阴面,从外面可以看清室内。

几个人绕到阴面,隔着玻璃窗看进去,室内情形果然真切得多。车间内水泥地面灰扑扑的,几条并排的流水线已经被油布包裹起来,看不见真面目。车间一头的空场地上堆放着易耗品,落满了尘土。在生产线末端靠墙处,停放着两只直径过腰的木质轴盘,轮轴上绕着几圈制成的粗大电缆。

小徐眼尖,突然发现流水线边上站着一个人,正猫着腰在拆开油布的机器上摸索着。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小偷。机器设备价值不菲,就是拆开当废铁卖也值不少钱。

这小偷未免太大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入室盗窃,简直就是明抢。小徐看了看马凤玲,又看了看闻同,用目光请示他们的意见。

闻同很快就发现不对,那个人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远远地侧对着窗户。他双手缓缓地来回抚摸着胸前光亮的机器,那情形就象慈和的父亲抚摸着熟睡中的儿女,浑然不觉室外几个人在看着他。

“是分厂的管立昇厂长!”马凤玲调整了一下位置,看清了那个人,小声地说道。

闻同见马凤玲认识他,也就不怕冒昧了,想寻着门进去看看。三个人走开瞅了瞅,向着一扇大铁门走去。

果然,大铁门上有扇小门朝里敞开着。马凤玲用手拍了拍铁门,“咣”“咣”的响声在空旷的厂区听着格外地刺耳。

管立昇转头看过来,见是马凤玲,脸上微露异色。

“管厂长,快鼓掌欢迎我们进去参观吧!”马凤玲看来和管立昇熟悉得很,开玩笑说。

管立昇却神情木然,完全不为马凤玲的玩笑所动,还站在原处没动脚,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闻同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有性格,这么冷傲怎么在国企混?马凤玲察言观色,小声解释道:“老管的老婆在镇中学当老师,和我家老吴是同事。厂子没着落,他心情不好。”

管立昇从邻省省城定府调到杳踪机械厂时,老婆孩子都随他过来了。他老婆在定府是厂子弟学校的老师,没法在机械厂安排工作。他因公认识马凤玲,马凤玲的丈夫老吴是镇中学副校长,在费了一番周折后老吴帮忙,把他老婆以代课教师身份安排到镇中学当老师。

管立昇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眼神看人时直瞪瞪的十分凌厉。马凤玲介绍二人认识。闻同理解他的心情,主动上前和他握了握手。

管立昇本就寡于言辞,加上心情恶劣,更是沉闷,和闻同握手时表情冷淡,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闻同见管立昇刚才抚摸机器设备时的痴迷神情,心里猜测他可能是个工作投入的人,这样的人一聊起自己的工作往往滔滔不绝。他就走过去,仔细地察看起管立昇胸前拆开油布的机器。

“管厂长,机器设备保养得很好,生产线能开动吧?”闻同问道。

“设备很正常,随时可以开动。这都是新设备,从国外买进来才三四年时间,我们护着它就象护着宝一样,能保养得不好吗?”管立昇左手来回反复地抚摸着光亮的机器,抬头瞥了闻同一眼,声音听着似乎不再那么干涩。

话题打开了,管立昇不再惜字如金,不时回答着闻同、马凤玲的问题。几个人走到绕着电缆的轴盘前,闻同伸手擦了擦灰尘,电缆漆黑的塑料护套散发出闪亮的光泽,从外表看不出任何质量问题。

“管厂长,这就是你们的产品吧?很好啊,销路不错吧?”闻同问道。

“唉,质量上还有点问题,卖不出去!”管立昇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急急地辩解说,“不过绝对不是我们没有能力,只要给我必要的条件,早就生产出合格产品了!可惜,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不瞒你们,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后面一句是向着马凤玲说的。

第45章 落魄怪才困浅滩

“走?去哪儿?回定府吗?沈老师和彬彬一起回去?”马凤玲才知道管立昇的打算,关心地问道。

“定府那边还是不肯收,哼!现在就是他们要我,我也不会回去了。是去南方,老同学在那儿,算是去打工吧。马镇长,沈燕和彬彬母子两个,还得拜托你和吴校长关照。”

“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打工也好,你这样的高级人才过去,还不被人家当菩萨供着啊。”马凤玲又转向闻同说,“这个车间是老管调来后一手一脚建起来的,他是第一工业大学电气专业正牌研究生。”

闻同突然心里一动,能不能想办法保住镇里这唯一的工业血脉呢?他不及细想,开口说道:“管厂长,中午有空吧?我请你吃饭。”

“我还有——好吧。”管立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个年轻的镇长并不让他觉得讨厌,以后老婆孩子还得在人家治下生活,一起吃饭混个脸熟也不错。

马凤玲则在旁边暗骂,心说这个不通皮(注:望水方言,意指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闻同算是你的父母官,又到了你的地方,你不请他吃饭也就算了,毕竟现在厂子黄了,人家邀请你去吃饭,你还真去啊?就是去,起码嘴上也得客气一下吧?!

“那就不见不散,我和马镇长恭候你大驾。”闻同又主动和管立昇握了握手,告辞回镇。

管立昇送他们出车间铁门,倒没有那么迂腐。

走出一段路,马凤玲歉意地道:“闻镇长,老管这个人工作能力很强,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听沈燕老师说,单位的人都喊他‘怪才’。”

闻同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没事的。——‘怪才’?”

马凤玲介绍说:“第一工业大学是名牌,他毕业后直接分到定府军工。他在单位自恃才高,有些傲气,又是直愣愣的脾性,心直口快,不知道转弯变通,只认道理不认人,快把领导们得罪光了,不过却落得职工们的称赞。幸好一位老领导爱才,不顾别人反对,硬把他提拔为生产副厂长。老领导一退休,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臭脾气不改,最后被人给挤到咱们镇机械厂当民品分厂厂长。”

闻同知道在国企被称为“怪才”,含义就丰富了,十之八九是明誉暗贬。不过他没觉得管立昇让人讨厌,说道:“有才能的人多数有性格,国企就是小社会,难容得下个性太强的人。”

“可不是!他调到机械厂后,负责筹备民品分厂,进口机器设备时严格把守质量关,硬逼着供货方把以次充好的核心部件退换为正品。其实这事机械厂几个主要领导都知情,老管这一坚持原则,就断了几个厂领导的财路,一下子把人家得罪死了。”

闻同心说,这样要是还能在国企混得开,那就真见鬼了。

这样的话题,和一位政府官员讲总归是不大妥当的。马凤玲觑着闻同没有反感的神色,放了心,又说道:“厂里就把分厂的采购权、生产调度权、产品销售权、人事权、财权全部收回去,老管基本上变成一个车间主任,再没有多少自主权。他也是个不服输的,带着一班子技术员、工人,顶着压力搞试验,试生产。厂里这几年效益差,工资都发不全,供他试验、试生产的经费不足,采购来的原材料又时常以次充好,所以几年下来生产的电缆质量始终不合格。……”

“产品质量不合格,厂领导把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定府军工、镇里的机械厂,大小领导们没几个肯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今年机械厂军品生产线整体搬迁到定府去了,定府军工不肯接收民品生产线,也不肯为民品分厂职工交纳定府市户口增容费,定府市也就拒绝接纳这些职工落户。”

“分厂的职工们一起去定府闹了几次,也没什么用。定府军工的效益本来就不好,集团领导们根本不理睬,让民品分厂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谋出路,说白了就是抛弃民品分厂,任其自生自灭。”

“这些职工大多家庭困难,哪里有能力搞什么自主经营。生产线想变卖又一直找不到接手的,当废品卖又可惜,所以拖到现在还扔在那里。要不是老管心疼几年的心血出面压制,愤怒的职工早把机器设备当废铁给卖了。”

马凤玲了解不少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闻同。

中午时,管立昇如约而至,闻马二人已经在鄢老三饭馆点好酒菜等候。马凤玲不知道闻同为何郑重其事地请管立昇吃饭,感觉不太合常情,却又不好打听。尽管一肚子疑问,她还是遵照闻同的吩咐,订了一桌不错的酒席。

管立昇似乎没想太多,虽然和闻同上午才首次接触,但闻同让他觉得与其它官员有所不同。他的这种感觉也说不太清楚,似乎是认为闻同比较真诚,没有一些官员的虚头八脑。

“管厂长,我有一点不明白,这套设备是真正的进口货,完好无损,怎么就没人接手?不太合常理吧?”闻同和管立昇碰了碰杯子,不解地问道。

管立昇酒量浅,几杯酒下肚就上脸。他红着眼珠子回答说:“闻镇长,你官场经验不足,不知道内情。你想想,周边几个省生产电缆的都是国有企业,国有企业谁愿意从军工企业购买二手设备?不好捞油水嘛!私人一般谁买生产电缆的设备?还有,离得远的省份,有想买的,嫌运费太高了不值。所以一直没人接手,一直放在那里。”

马凤玲狠不得踢管立昇一脚。她家和管立昇家关系颇近,老管在她顶头上司面前口无遮拦,让她感觉面上无光。她心里发急,暗自担心闻同见怪。

闻同倒似置若罔闻,笑道:“难怪,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对这个行业是纯粹的门外汉,不知道行业前景如何?”

“大产业,绝对是大产业!”难得有人认真地请教自己所痴迷的专业知识,管立昇兴奋难抑,一时间浑然忘记了自己目前困窘的处境,很兴奋地说道,“世界上电线已经有了二百多年的历史,电缆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早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是不折不扣的传统产业。在国内,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线缆未来必定是仅次于汽车的第二大产业!……”

“现在生产电缆的基本是国有企业,规模普遍不大,缺乏强势品牌。许多产品档次低下,合格率低,次劣产品充斥市场。……”

“其实市场对真正合格产品的需求很旺盛,空间非常大。现在技术含量高的高端产品,很多国内都不能生产,得靠进口。我们国内的许多企业目光短浅,管理水平低下,完全没有效率,不愿投资搞研发,只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仿制,这只会被欧洲企业越拉越远……”

“已经有不少私营企业进入这个行业了。”闻同说道。

“对,早两年就已经有几家比较知名的私营企业进来,不过基本在沿海地区。我这次就是去一家南方的私营企业,生产电缆的。兴许私营企业会成为未来国内电缆市场的主力军。”

“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逐步建立市场经济,未来电力、通信、基建、房地产必然爆发性发展,这是全社会迈入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对电缆的需求是巨量的。还有,国内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可以降低电缆的制造成本,产品出口的需求也是庞大的。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就看谁能抢先抓住机遇。”

“是的!”管立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两眼发亮。面前这个年轻的小镇长有这样的远见,很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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