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荣国觉得，他的最后两问，简直就有如把业已插在自己心脏上的利剑，再狠狠地朝里推了两推，自己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几乎要被它刺透。
无论是书面调查报告，还是督查组在通报会上的口头情况通报，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按政策规定，退耕还林不但有种苗及造林费补助，还有不菲的生活费补助及粮食实物直补。
对于休耕的坡耕地，不纳入退耕还林兑现钱、粮补助范围，只可作为宜林荒山荒地造林，给予种苗和造林费补助。
但望水县在申报时，把相当一部分休耕的坡耕地也作为退耕还林面积报了上去，额外获得了本不应获得的钱、粮补助。
坦率地讲，这种现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难以细究、深究。督查组选择回避，实属无奈，因为事后取证在现实中太复杂，纵使能够取得证据，恐怕也难以采信，难以说服地方政府。
在听完督查组的情况通报后，闻同发言：“首先我们要感谢各位领导，感谢王副主任，感谢钱副厅长，感谢花副市长。督查组既肯定了我们业已取得的成绩，也指出了我们工作中的许多不足。对于成绩，我们要继续发扬，再接再厉。对于问题，我们要认真对待，要正视，不能回避，要从严整改。县政府向各乡镇划拨造林补助款时，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没有及时做好后续跟踪督查，导致款项被挪用。现在督查组给我们指出来了，我们就要高度重视，不允许再发生类似情况。”
他的话实际上是在变相地为单荣国辩护，是在向督查组申明，在县政府层面，其动机和性质并非是“挪用”，而是疏于监管。真正发生挪用的，是各乡镇。
全县所有乡镇都被牵涉了进来，所谓法不责众，要问责是问不过来的。
相较“挪用”之责，工作失职所需要承担的责任就要轻微得多，毕竟望水县有太多的大事、要事要抓，在这上头出现工作失职，也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违规把粮食实物直补改为款项方式划拨，则不过是操作过程中的细节，性质比挪用要轻微得多。
当然，他也不全是在为单荣国辩护，毕竟发生上千万的挪用事件，被通报后，于全县、于县委、于他本人，都不是什么好事，都会脸上无光。
他并不担心此举会引起倪正林的反感，因为倪正林要想拿单荣国问责，仅有县行局、县府办挪用二百余万款项及购买小车这些事实，就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在云缈省，截留挪用造林补助款带有一定的普遍性，象望水县已经算很不错的。但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督查组抽查的是你望水县，发现的是你望水县的问题，那你就得认真面对，不可回避。
至于人家怎样，那是人家的事，督查组没有抽查人家嘛，或者说还没有抽查到人家。
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比你更差呢，你调查过？这点只能意会，只能私下传达，是不能公开拿出来说的。
所以，面对督查组通报的确凿事实，正面生硬地抗辨显然是极不理智的。
闻同话音刚落，花金琅也道：“希望县政府吸取这次的教训，要重视督查工作，不能因为其他工作繁重就疏忽掉。”
单荣国向闻、花二人投去感激的一瞥，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已是极致。
两人的发言，是经过审慎考虑的，并非信口开河。闻同的话，其实就是代表着县委的态度和诉求，花金琅的话，则代表着市政府分管领导的意见。
督查组延续了此前的严肃，并不肯接受县委及分管副市长的解释和诉求，不肯对调查报告作出修改，坚持县政府作出挪用决定的结论。
看着面前的调查报告，莫市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单荣国偷偷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愤愤地道：“明显是个阴谋，是在借机利用上级部门，是秋后算账！”
莫市长冷峻地盯着他，淡淡地道：“怎么这么说话？对上级领导要尊重，别忘了，你是一县之长。”
严格来说，挪用造林补助款弥补各乡镇实行村镇规范化规划与建设而减少的收入，是集体决策，由单荣国个人来承担责任，是不够公正的。
但是，追究责任问的是证据，而直接作出决定并签字批准拨款的是县政府，是单荣国。
执行是政府的职责，闻同以县委不干涉政府职责为由，很好地置身事外。事实上他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对县政府和单荣国很是放权，他不直接抓财权，不随意签字，不乱干涉县政府的工作。
第525章 市长强力反击
虽然明知挪用是集体决策，或者说主要是闻同的意思，但他坚持做到了这一点，这让莫市长和单荣国无话可说，现在即使想扯到他身上理由也不够充分。
更何况，即使没有挪用一事，难道倪正林就不能找到别的理由么？事情不在“工具”本身，而在于使用“工具”的人，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现实就是这样，所以对闻同，无论是单荣国还是莫市长都没有太多的怨恨，甚至对他在督查组通报情况时的态度还颇为感激。
扪心自问，如果和闻同调个位置，他们是闻同，闻同是他们，他们未见得能做到闻同那样。
单荣国被他训得面红过耳，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不敢再言语。莫市长考虑了一下，道：“你回去吧，我自有计较。”
接到调查报告后，倪正林大为震怒，尖锐地批示道：挪用造林补助款充作行政经费，甚至购买小轿车，县政府是如何掌控财权的？是谁作出的决定？是谁签批的？请纪委、组织部深入调查，提出处理意见；对报告所述情况，请金琅副市长出面协调，尽力挽回不良影响。
接到他的批示后，市纪委、市委组织部立即组成联合调查组，由市纪委常务副书记、市监察局局长金光明带队急赴望水县。
另外一边，花金琅接到他的批示后，开始琢磨起来了。调查报告主要有两个结论，三条意见，他到底要自己协调哪些内容以挽回影响呢？
第一条结论谈成绩，不存在什么不良影响。第二条是说望水县连续两年擅自挪用一千余万造林补助款，其中既包括乡镇的八百万，也包括县行局及县府办的二百余万。似乎，他对乡镇的八百万态度比较含糊，重在责问县行局及县府办的二百余万而非前者，尤其是其中十几万购买小轿车的支出。
那就有必要象闻同那样，对于下拨到各乡镇的八百万，应协调督查组修改报告，将县政府的挪用行为降为各乡镇的挪用行为，将县政府的违规性质由主动挪用修正为疏于监管。这样，无论是县里、市里还是省里，都不至于面上无光。
三条意见中，第一条整改挪用行为，这个恐怕很难，那么多钱已经花出去了，如何整改？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立足未来，不究过往，毕竟望水县的造林成效并没有被耽搁。
第二条说要据实核减望水县以后年度的造林补助款，这肯定是万万不行的，好不容易争取下来的补助款，怎么能让它飞走了？
如果自己协调不力，让补助款被核减掉，那肯定会挨批评，弄不好还会被以能力不足为由挪开。
至于最后一条提请市委市政府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这是自己碰都不能碰的，那是市纪委和市委组织部的事。
琢磨明白了，花金琅立即以市政府名义，商请省林业厅共同出面做督查组的工作。
在金光明到达望水县的次日，莫市长作出了强烈反应。根据市政府临时安排，市审计局将派出审计小组，对望水县纺织公司开展审计。
审计小组受命后，立即通知望水县政府，要求县审计局抽调精干人员全力配合。
单荣国接到市审计局的通知后，第一时间召来工经副县长李斌和县审计局局长老柯。
单荣国面无表情地把通知递给老柯，道：“把两位请过来，是为了市审计局对县纺织公司开展审计一事。根据通知，审计小组明天上午到达，到达后立即进驻现场。县审计局要全力配合市局审计小组，有困难有阻力可以随时向我反映。李副县长兼着县纺织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要给审计小组提供最大的便利，创造最好的工作环境。”
李斌装糊涂道：“怎么突然审计县纺织公司了？”
单荣国懒得和他罗嗦，简洁地答道：“通知没写，不清楚。”
李斌道：“那要不要向县委那边请示一声？”
单荣国恨得牙痒痒，却偏生发作不得，只得强压住满腔怒火，淡淡地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的。”
不出单荣国所料，当他向闻同汇报此事时，闻同只看了看通知就退还给他，不置一辞。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老柯接到任务后，快要愁死了，现在谁都知道，县纺织公司是碰不得的，可单县长却偏要让他往上冲，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县审计局是典型的清水衙门，平时鬼都不上门，只在有任务时，才会吃香那么三几天。在省内一般情况下，某人被安排当审计局局长，往往就意味着其仕途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老柯即属于此类，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能力不突出又没什么过硬的关系，属于被边缘化的领导干部。
在县审计局局长任上几年，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进取心早就被磨没了，不再奢望什么高升，只求保住现有的位子，尽量多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