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938节

“去岁冬,为建玉芝坛,王金道长指挥有司动迁居民,为沈大人所阻,但出面把王道长骂走的,却是海瑞……”

“腊月底,发饷骚乱,海瑞被官员误伤昏迷,结果其实是……”马森轻叹一声道:“因为长时间食不果腹,而生生饿昏的……”

“小年那天,他将自己的老母,与怀孕的妻子,送离了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东境内了,”马森看那呈报的最后一页,道:“然后便用二两银子买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里,提刑司抄家时,在棺材里看到了他折叠整齐的官帽官服,还有张请人帮忙收殓的纸条,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只有一些书和几床破被子……”

听完了马森的汇报,嘉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一个官员,说他是道德模范,还是偏执狂呢?似乎真的无法分清。但他却隐约明白一点,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海瑞,恐怕是任何人都收买不了的……“沈默那边问得怎么样了?”嘉靖心中一阵烦躁,他宁肯海瑞是受人指使的,也不愿此人动机单纯,所以本能的,他便抵触这个判断。

“沈大人那边。”马森轻声道:“方才奴婢派人去问,说是已经把内阁和六部堂官问完了,今天要去问那些闹事的言官;至于徐阁老他们,大都写好辨状了……”

“都别走过场了。”嘉靖又是一阵烦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让他们都过来吧。”

第七六零章 较量 (一)

“是……”马森轻声应下,然后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现在就叫来,还是主子收功以后?”按照多年的习惯,现在是嘉靖练功的时间了。

“直接来吧……”嘉靖摇摇头,低声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强打坐一个时辰,还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志强撑、苦不堪言,现在心中的执念被打破,他也没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马森下去,没多回儿,又响起脚步声,嘉靖不耐烦的低喝道:“又有什么事儿?黄锦就不会像你这样!”

“主子,奴才在……”一个压抑着激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响起:“奴才给您送药来了。”

嘉靖倏然睁开眼睛,便见黄锦捧着药碗,从门口慢慢挪进来,脸上虽然贴了膏药,但还是青紫一片,一只左眼肿得睁不开,走路时腿脚也不灵便,显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么一天工夫,就把你给弄成这样了?”

“谁进诏狱不得扒层皮?”见皇帝还是关心自己的,黄锦心里高兴,强笑道:“多亏主子这么快,就让奴婢回来了,要不,要不……”说着又淌下泪来。

“行了,一会哭,一会笑,跟个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药吧。”

“唉。”黄锦赶紧把热腾腾的药汤,倒进个温玉杯中,又兑了点蜂蜜,自己舀一勺尝尝,觉着不苦也不热了,再端给嘉靖。

嘉靖接过来,一口喝干,黄锦又去倒另一杯……要不怎么皇帝离不开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用了药,黄锦又端清茶给皇帝漱口。也许是心理作用,嘉靖感觉舒坦一些了,靠在软榻上,看着黄锦道:“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去诏狱吗?”

黄锦正在收拾器具,闻言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小声道:“是奴婢多嘴多舌了。”

“你平时话就多,嘴上没个把门的,”嘉靖淡淡道:“朕怎么从来不罚你?”

“奴婢不知……”黄锦小声道:“请主子训斥。”

“因为你原先那都是无心之言,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嘉靖伸展一下四肢,感觉浑身酸痛,皱眉道:“过来给朕按按。”

黄锦赶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搁在锦墩上,为他小心的揉捏,便听嘉靖道:“但你昨天早晨那番话,显然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况你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黄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点,痛的嘉靖呲牙道:“你想捏死朕啊?”

黄锦赶紧请罪,嘉靖却摇摇头道:“知道朕为何又这么快,把你放出来吗?”

黄锦的脑子已经不转了,茫然的听着嘉靖道:“朕告诉你,是因为马森借机在宫里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顿一顿,皇帝闭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你大多了……”

嘉靖这番话,黄锦听不懂,却把正好去而复返的马森吓得瘫软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传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锦衣卫的头目都下了狱,东厂更在自己的掌握中,显然皇帝在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嘉靖虽然微闭着眼,但显然看见马森了,冷冷道:“朕还没死呢,就准备投靠新主子了?”

马森登时汗如浆下,从门口爬到御阶前,砰砰的磕头道:“奴婢万万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觉着那张居正说的有理,皇上和王爷终究是父子,我们做家奴的,怎么也不能火上浇油……”

“朕不恼你和稀泥。”嘉靖冷酷道:“朕恼的是,你当着朕面,管王金他们叫仙师,背后却一口一个妖道!究竟存的什么用心?!”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撕了这张嘴!”马森使劲把嘴拧成朵菊花,涕泪横流道:“奴婢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再不敢东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烦的喝止,望着跪在面前的黄锦和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连你们都看不透,朕还当什么皇帝?这次饶了你们,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陈洪作伴吧……”

“是……”噤若寒蝉的两位大太监,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力气。

“把他们叫进来吧。”嘉靖知道大臣们已经等久了,故意让他们在外面多跪一会儿。

“是。”马森满头大汗的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着退了出去,他刚才跪的地方,竟出现一块明显的水渍。嘉靖没心绪笑他,因为冷汗也从自己的额间流了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方才的发作,已经让他透支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嘉靖同样满是无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冷眼看马森继续闹下去,也不会把黄锦放出来,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经没了往日那种斗破苍穹、乐在其中的兴致和精力,他对安宁的渴求,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宣徐阶诸臣上殿……”一声公鸭鸣叫后,窸傅慕挪缴炱穑淙皇嵯凑耄允帚俱驳男旄罄仙系盍恕=舾诤竺娴氖橇烤徘淠切┨霉伲蚰驳偷鞯乃嬖诤竺妗C扛龃蟪嫉氖种卸寂踝抛啾荆鞘歉髯孕吹谋缱础比簧蚰种心呛窈竦囊晦茄手钗淮笕说谋事迹舛鳎幻卟恍菸柿艘惶煲灰梗窖酆斓孟裢米樱成灿行├啤?br />

嘉靖的双眼一直微闭着,直到众大臣在御阶前跪了一地,才睁开眼睛,目光森然的扫了一遍,不带感情道:“都拿了些什么?”

“回禀皇上,乃是罪臣等写的辩状。”徐阶低声道。

“所辩何事?”嘉靖冷淡道。

“臣等与那上书的海瑞有无关联。”徐阶轻声道。

嘉靖垂下眼皮,马森便上前将那些辩状一一收了,奉到皇帝面前。嘉靖的目光却落在沈默怀中那摞笔录上。

“沈默,你为什么不去问那海瑞,问那些言官,反倒盘问起元辅和各部堂官来了?”嘉靖问道。

“回圣上,您要微臣所查,一是幕后有无主使,二是群臣有无串联。”沈默轻声道:“微臣窃以为,第一件比第二件更重要。而有能力主使那海瑞的,只有诸位大人,所以先请诸位大人洗清嫌疑,乃重中之重,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查清楚了么?”嘉靖不带感情的问道。

“查清楚了。”沈默声音干脆道:“诸位大人并不知情,这里有问话的笔录,请圣上御览。”马森又过来,将沈默手中的一摞笔录也拿过去。

厚厚的两摞奏本,摆在嘉靖面前,皇帝的面色阴沉,一点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目光投到遥远的天际,仿佛对众大臣说,又像自言自语道:“深山毕竟藏老虎,大海终须纳细流……”

垂首跪着的徐阶等人,这才微抬起了头,一双双满是惊惧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希望的光。

嘉靖依然自言自语道:“大海终须纳细流,纳细流……”反复念叨好多遍,突然蹦出一句道:“都烧了吧……”

众大臣都愣住了,他们万没想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竟有变成春风化雨的迹象!

“愣着干什么?烧了!”嘉靖的声调提高,语带不甘道,“把他们写的这些东西都给朕烧了,朕一个字也不看!”

马森和黄锦这下听明白了,感激把那些奏本抱到暖炉边,一本的塞了进去,那设计精巧的青铜暖炉,立刻窜出了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看那火光窜起,徐阶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用余光朝沈默投去赞许的一瞥。这老头才是大明朝最明白的一个,他知道以嘉靖目下的心力,已经无法承受再一场朝堂地震了,也肯定没有‘大礼议‘时的魄力,只要冷静下来,断不会拿自己的重臣动刀,所以出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但这有个前提,就是皇帝冷静下来,毕竟在盛怒之下,谁认识‘理性’两个字?这就要有人熄灭皇帝的怒火,除了言语上的劝说外,拖延时间也无比重要,显然沈默干得不错,帮着他们这些人,度过了危险期。

毫不迟疑地,徐阶代表群臣高呼道:“谢皇上仁德,臣等感愧莫名,无地自容……”说着谦卑的叩首行礼,众臣也跟着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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