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姜离口中微喘,鼻尖冒汗,仍未从刚刚被惊醒的梦魇中回过神来。
她伸手将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到一旁,呼吸有些紊乱的在床上坐了半晌,才觉得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她望向窗外的月光,月处东南,月角向西,该是寅时初。
另一边,回屋的林洛也并未入睡,他枕著胳膊躺在床上,同样望著窗外的月亮。
大齐的宫规森严,但要说哪条既严厉,且又让人难以捉摸,整个未央宫的太监宫女都能说得出来,是当今圣上亲自定下的那条:
入寝之时,整个寝殿之内无论何人,一律不得驻留,不得进入,违者杖毙。
包括他这个贴身伴伴,亦是同样不行。
林洛很清楚原由,他知道那是姜离小心谨慎,这道禁令是防止她的女儿身被人发现。
但他却没想到,竟然小心谨慎到了如此地步,不,应该说是担惊受怕,甚至担惊受怕到了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哪怕身处现代,仍是在提心吊胆。
这老小区隔音再是不行,好歹也有点效果,何况他开门的动静并不大,这都能让她惊醒。
还有刚才的那声厉喝,声音虽大,但却是色厉内荏,语气之中全是慌乱和惊恐
“咔嚓”
外面隐约传来开门的动静,声音很小,林洛动了动脑袋,把有些发麻的胳膊从脑后抽出来,侧耳倾听片刻,却再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动静。
他按亮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四十六,随后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闭上眼睛强制自己入睡。
第55章 不想为此再造杀业
第二天,林洛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来,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姜离在沙发上坐著,正捧著书在读是他昨晚带回来的那些书,其中的那本中国简史。
阳台的晨光照进来,映在她身上,颇有种淡雅恬静之美。
林洛心知皇上恐怕从昨晚被惊醒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没睡,但几番犹豫,他还是故作不知的问道:“又起得这么早?”
“嗯。”
“你拿的那个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书,那箱子里面还有一套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所著,写得比你手里这本要详实的多,而且是繁体字版的,正适合看,省得你还要连蒙带猜的。”
“朕看到了,让林伴伴费心了。”
说著,姜离举起了手里的中国简史:“不过朕还是先读这个,这本虽写得颇为囫囵,有失读史之意。
但一些重要的史事里面似都有记述,而且一直记述到了清朝。
朕想的是先将此书通读一遍,大致了解此后一千四百年的发展再说。”
“倒也是。对了,你洗漱了没?”
“洗了。”
“那你等一会儿,等我刷个牙洗个脸,然后咱们出去吃早饭。”
听到这话,姜离把头抬起来,“不是说为了省钱不能吃早饭么?”
“那是以前,现在咱们不用省早饭钱了,你等我一会儿。”
说著话,林洛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卫生间洗漱,随后取了钱包,手机和钥匙,领著姜离一道出门。
这时大约早上七点左右,上学的都到学校开始早读了,上班的这会儿还在睡,小区里静悄悄的,显得有些冷清。
走出楼道呼吸了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林洛抬手扫了一圈周围,“你看,这里和大齐完全是两个世界,对吧?所以你要学著怎么在这个全新的世界生活。”
说到这里,他扭头,“知道怎么学么?”
姜离顺著话头问道:“怎么学?”
“抛弃掉曾经的思维和生活习惯,忘掉你以前的身份和处境,把一切都当成全新的。”
林洛指著周围,“那是楼房,那是绿化带,那是轿车,这里处处都是和大齐不一样的景色,你就把这里当做是个全新的世界,把自己当成一个新生的幼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总之,放下曾经,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静静的把这一席话听罢,姜离默了一阵子,出声问道:“林伴伴与朕说这些,是因为昨晚?”
“嗯,但我没别的意思,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别那么紧张,这里不是大齐,你没必要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
姜离没有接言,只静静的盯著他看,目光幽深而沉寂,心思让人看不分明。
林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你这么看著我干什么,怪我昨晚上起夜了?其实我很少起夜的,平时都是一觉到天亮,昨晚是汤喝多了,属于意外,大不了我以后在房里备著瓶子”
“多谢”
正说著,却突然听到这一声多谢,林洛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多谢?
他预想到皇上可能会嫌他晚上起夜,扰了她的清梦;可能会用沉默和不言语将这一页揭过去,却唯独没想到会听到一句多谢。
多谢什么。
多谢他的开导和纾解?还是多谢他以后要在房里备著瓶子?
“不知多少年了,朕一天好觉都未曾睡过。”
姜离收回目光,语气很轻,既像自语又像是倾诉:
“醒著的时候,担心睡下了有宫娥太监闯入,窥破朕的女儿身;即便睡下了也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所扰,梦见那些宗室大臣知晓了朕是女子,联合起来逼朕退位。
被废之后,朕的下场就如那伪魏的孝明帝之女一般凄惨,便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
“”
林洛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听著这声声的倾诉和担忧,脑中又想起了昨晚那声饱含慌乱和惊恐的厉喝,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心疼。
好像挺贱的,心疼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这股心疼就是没有来由,不受控制。
生在皇家,本该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好生享受这泼天的富贵,却因父皇缺乏子嗣,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正值十六七岁,大好的青春年华,却抛弃了少女之身,肩上担起了千钧的重担。
面上表现得波澜不惊,风轻云淡。但内心深处,实则时时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北魏的那个元姑娘才刚刚出生,屁大点的小娃娃,百天都没过呢,就算不被废,生死也不由她掌控,你跟她不一样。”
“同为女子有何不一样?被废了的皇帝,又是个女子,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情况不会被废的。”
“林伴伴亦是熟读史书之人,煌煌史册,被废的皇帝还少么?”
“”
林洛没话了,这皇上还是个杠精。
“行吧,你要这么杠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姜离并非想让他说什么,她只是心有所触,忽然想将这些年压在心里的事找个人倾诉出去,她微微垂下眸子,接著道:
“据先皇所言,在朕出生之前,他曾过继为储,当时选中的乃是临淄王之子。
毕竟临淄王与先皇同是世宗嫡子,一母同胞,关系甚笃,而彼时临淄王早薨,恰好留有一子。
那临淄王之子入宫半年,表现纯良恭顺,对先皇多有孺慕之情,先皇甚是满意,便将其过继膝下,先封颍川王,后又立为储君。
可未曾料到,此事过后不久,先皇接到密奏,那颍川王在一次与他母妃的私下会面中说,待日后登基,必将把母妃接入宫中尊为太后,并追封临淄王为帝,奉入太庙为祀”
姜离讲的这些,林洛倒是清楚,但却没有出声打断,只默默扮演个听众。
不过那个颖川王确实是……演技还是有的,只可惜入戏不深,演到中途就暴露了。
哪怕大齐所处的时间线,还没有嘉靖这位万寿道君,不能以其为殷鉴。
但历史是呈螺旋状上升的,仍有相似的人,相似的事,那位颍川王说出这么一番话,必然让老皇帝心中起了芥蒂,想起了谁?
怕是想起了他的父皇。
大齐世宗皇帝。
在世宗之前,前任皇帝在位两年猝然崩逝,未留下子嗣,只好兄终弟及,但尚是同父异母,虽有两宫太后之争,却并不存在认谁当爹的问题。
但认谁当爹这种事在历史上决不是没有,比如汉朝。
尤其是东汉,数位皇帝绝嗣,最终都是由宗室旁支承袭大统。
这些旁支即位后,便开始追封自己那位只是王爷,甚至只是侯爵的生父为皇考。
什么汉孝穆帝,汉孝崇帝,汉孝仁帝,这些都是追封而来。
有这些前车之鉴,老皇帝废了临淄王之子的储君之位,是必然之事。
非但如此,这件事恐怕还在老皇帝心中留下了阴影:别人家的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靠不住,再怎么选,也无法保证旁支继位之后,仍旧尊奉他为皇考。
这孩子还是自己生出来的放心。
“当时朝堂之上,先皇废旧却未立新,引得百官屡屡上疏,奏请父皇另择储君;逢我降生,为安抚朝野内外之心,堵住悠悠众口,先皇便宣称降生的是个男儿,并立为太子,本想著往后生个真正的男儿,再行废旧立新之事,却不想”
后面的事情,林洛就更清楚了,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老皇帝再无所出。
这太子也就一直没有换人,最终先皇驾崩,眼前的女孩儿,便登上了大齐朝的皇帝之位。
然后就开始了她担惊受怕的人生,先皇已死,无人能护得住她,无时无刻都在担忧被废。
只是有一点让他不解。
“既然陛下如此担心身份暴露,当初我窥破你的女儿身时,你为何没杀我?”
这件事,林洛想了十几年都没想通,就算是笃信他会保守秘密,但论起保密,活人如何能比得过死人?
何况,当初才刚见面而已,信任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
闻听此言,姜离沉默片刻,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说还是不想杀?”
姜离接著摇头,“朕也说不清,林伴伴那日窥破朕的身份,朕本来是要杀你的,但许是你当初全无求生之念,那副任凭处置的模样,让朕转了念头。
亦或许是”
说到这,她低下头去,两只手悄然捏紧,沉默一会儿才说:“先皇病重之际,将一切知晓朕女儿身之人尽数诛杀,便连朕的生母亦被秘密赐死。
林伴伴窥破朕女儿身之时,许是朕刚登基不久,仍对皇考心有怨恨,不想为此事再造杀业罢”
第56章 这并非是你的错
尽管得到了解答,但林洛却张张嘴,一时无言。
姜离说的这等宫廷秘辛,哪怕他做了十数年的太监,大权在握也是毫不知晓。
宫里流出来的只言片语乃是先皇病重,李淑妃,也即是姜离的生母,侍奉塌前,寸步不离左右,日日忧思之际不幸感染风寒,药石难医,先一步而亡。
而先皇弥留之时,特下遗诏,追封李淑妃为后,与他一同入殓,同棺而葬。
记得当初还有不少宫女小声谈论此事,对先皇和李淑妃间的同生共死表示艳羡。
一个病重膏肓,缠绵病榻,一个侍奉塌前,寸步不移,后更是追随而去,同棺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