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208节

陌生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是同情怜悯吗?但是他从未有过这种东西。鬼的世界里,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取暖,相互可怜。

他就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

他压抑住愤怒,和一丝丝他不愿意承认的委屈,用不太有说服力的声音说,“我之前确实利用了你,但是没有打算继续利用你。”

“所以我应该感恩戴德么?”木尚嵇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锐气,压抑的恨这才泄露出了分毫。但他很快便将这丝光收了起来,“罢了,我不想再谈往事。不过有句话我倒是要劝你。尽早收了岛上那些混进来的眼线。上神并未信任你,早已牢牢盯着你了。你自以为做得缜密,实际上不过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阿黎多略略惊愕,没想到木尚嵇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他站起身,仔细琢磨着木尚嵇话里的意思。

而木尚嵇则继续说道,“我从小追随仙君,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仙君绝不是那种将一切压在一个他不够信任的人身上的人。就算是对上神,他也有所保留。你真以为只有你手中握有婴蛊么?”

第160章 第六天魔 (1)

六儿紧紧抱着她刚满一岁的女儿, 听着她小小的身体竭尽全力地呼吸着。裸露出来的娇嫩皮肤却烫得吓人, 宛如被烈日暴晒过数个时辰一般的热度。

可是六儿却感觉不到女儿有多么烫手了,因为她自己也在发热。她的嘴唇干裂爆皮, 眼睛里面却充血到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宛如两汪血窟窿中点着两个黑点, 猛一看如厉鬼般骇人。她的嘴角犹有上一次咳嗽后溢出的血渍,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点点青黑的斑,如腐烂发霉的霉菌一般。

她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四面破旧摇摇欲坠的土墙撑着一顶一半都塌掉的茅草棚顶, 她的丈夫、夫家的父母、她自己的父母、她的大哥、她丈夫的二妹、丈夫二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全都死了,死了却没有像样的丧事, 几个用破布包住口鼻的男人将他们的尸体用草席一卷,便丢到村子外面一个大坑里焚烧。那种腐肉被烧熟烧焦的气味明明那样恶心, 可是村里的人都饿了太久了了,就算是知道那气味里有瘟疫的剧毒, 也仍旧忍不住贪婪地咽着口水。

有人说,最开始有人染上这天杀的病,便是因为连年饥荒, 大地龟裂干涸,什么都种不活。朝廷不停说着播了赈灾粮下来, 可是真正到他们手里的一文钱也没有。有人饿得不行,便不管是老鼠还是蛆虫, 统统抓回来吃。那些肮脏物身上沾染的病就这样进到人的身体里,迅速扩散开来。

村里有人去逃荒了, 也有人逃了荒却又回来了,只是出去的是五个人,回来的却只有一个。他告诉村人,不必逃了,根本无处可逃。他们走到全家人都饿死了病死了,也没有找到一块有雨水有肥土的地方。更何况那些大城镇的知府知州怕他们涌入城里扩散瘟疫,也怕这些乡野难民偷抢打砸,于是闭死城门,不但不让他们进入,还让官兵用弓箭驱逐轰赶他们。那人十三岁的儿子就是这样被射了三箭,一箭插进眼窝里,当场毙命。

他说城门外白骨累累,恶臭熏天,就连秃鹫乌鸦都不想过来吃。

别人问他那该怎么办,那人哈哈一笑,往墙根下一趟,吼道,“等死吧!!!等死吧!!!贱命一条!!!不值钱啊!!!老天爷也不管啊!!!”

六儿当时也看到了那人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模样,一大块黑斑在衣领间隐约可见。

当时村里已经有人得了瘟疫,就算村民们立刻就将患了瘟疫的人锁死在他们的房间里,这可怕的疾病还是能找到机会从各个角落缝隙钻入人的身体。

六儿也想过要逃,但是她男人不愿意丢下这三间茅屋,不愿意丢下他那片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田,她也不太相信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后来等到他们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她从一个家庭完满的女人变成了孤儿寡母。最开始是她小姨子,然后是小姨子的两个孩子,然后是婆婆,之后是公公。同时邻村她的娘家也来了封信,说她自己的爹娘也已经染病过世,但叫她不必去奔丧,已经下葬了。她至少所谓的下葬是什么样子,一堆腐烂的尸体被堆在一起,脚戳着脸,谁也看不出来是谁,或掩埋或焚烧,没有任何安详可言。

最后是她的男人。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那样顶天立地,仿佛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会令他害怕的事。可是最后的那几个时辰,他怕得瑟瑟发抖,一遍遍问她死了以后会去哪,一遍遍哭着说他不想死。他烧得头脑昏聩,口齿不清,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最后死在她怀里的时候,还在问她他娘在哪。

他男人走了以后,她也开始发热的时候,便隐约知道她的大限也不远了。村子附近方圆百里的所有田地都干到结了块,山上零星的野果早就被饥饿的山民摘了个精光,连麻雀乌鸦都被吃了个干净。她已经有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怎么喝。井里打出来的水也如浑浊的泥浆一般,泛着一股子死人的恶臭。她已经记不清楚干净井水的味道了,恍惚小时候那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唇齿留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长大后井水便一天比一天浑浊,最初她记得她母亲还用石头和细沙来过滤一遍,将水烧开了喝。可是近几年这水越来越浑越来越臭,滤过也仍旧发黄,只是人们渐渐也习惯了那种牙碜腥苦的味道,便也不再管是否干净了。

可是越是喝那些污水,人们的身体就越差。没人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究竟是老鼠、是水、还是饥饿。

没有了她,她女儿也活不下去,与其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苦难的世间独自挣扎,倒不如娘俩一起去。她紧紧抱着她的孩子,渐渐觉得头昏眼花,五内如焚。瘟疫迅速侵蚀她的神智,恍惚间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不论是空气里还是墙壁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霉菌,无数足有手臂和人腿粗细的柔软巨型肉虫缠结在一起,到处都是衰败的味道,就连她怀中的婴孩也变成了某种软趴趴生满触须的丑陋东西。而她自己的手也同样变了样子,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粘膜,五指也粘连在一起。

这种幻觉时有时无,用力眨一眨眼睛一切又变成了正常的样子。她因此愈发惊惧,不知道死了之后到底会往哪里去。她自问一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也并非与人毫无怨怼,毕竟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一两个讨厌的敌人呢?更何况她也不曾虔诚地去庙观里参拜过,会不会老天爷也会觉得她不够好,只配来世投胎到三恶道中去?她会不会变成猪,生来就等着被人宰杀?会不会变成牛,一世呕心沥血直至力竭而死?会不会投生成恶鬼,在刀山油锅中死生不得?

在这种从四面八方的虚空袭来的恐惧中,她渐渐沉入梦境深处。

梦里,她的家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刚刚铺过的茅草屋顶,新粉刷过的墙壁,窗明几净,炭火上还煎着一壶热茶。

她低头去看,她的女儿好好地睡在她的怀中。她的身体也十分舒畅轻盈,那种如跗骨之蛆的饥饿感竟一点也不见了。遥遥地,她甚至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以往她的丈夫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总是喜欢吹着那小调,用不了多久便能听到柴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狂喜的热度,拉开房门。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弯曲,凄艳如血。天空则是一种透着回忆味道的澄黄颜色,飘渺着如轻纱般的晚霞。

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睁大了质朴而天真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种温柔的、奇妙的感觉悄然弥漫在她的胸口,仿佛是小时候在慈母膝下承欢时那种充满了安全感的幸福。

不只是从何处,仿佛是从空气中析出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知为何那红色身影像是在无声地召唤她,令她内心充满了向往。她疾步向前,奔向那仿若久别重逢般的红色身影,却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十分年轻,却又似乎万分古老的男子,黑夜般的长发,冷玉般的面容,一双有情还似无情勾魂摄魄的凤目。他的身上似乎能散发出淡淡的光明来,使得这周围令人窒息的美景都成为他身后的陪衬。他看上去像是个人类,可一种难以名状的高贵和神圣气质却又在他周身蔓延,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可是这神圣之外,却又带着一丝丝引人堕落的邪气,不似庙堂里的神明那样不染凡尘。

六儿的眼中含泪,莫名想要恸哭不止。她用颤抖的声音问,“这是哪?你是谁?”

红衣男子对她露出一道灿若朝阳的微笑,脸颊上现出浅浅的酒窝。

“你会没事的,你的女儿也会没事的。”他对她温柔地说,“明天,会有一名大夫来到你的镇子,你们都会得救的。不要放弃。”

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流下,止也止不住。她双膝发软,竟就这样跪了下来,“救救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受苦,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我想家……想我的相公、我的父母……”

“已经逝去的人,是回不来的。但你还有女儿,还有未来。”红衣男子渐渐走向她,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垂着慈悲的眼眸,伸出左手的拇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按,“苍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往后的幸福,要你自己去争取。”

在他的拇指接触到她额头的瞬间,一种类似被灼烧,却又没有那么疼的微痛令她从梦中惊醒。额头上犹有未散的余韵。

夜未央,她却无法入睡,听着女儿粗重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破晓。她忘不了那个梦,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大限快要到了,所以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那男子说会有人来救她们,但是她并不相信。她的公婆生病的时候她相信过奇迹,她男人生病的时候她也相信过奇迹,可是到现在她已经不会再相信奇迹了。

可是天明后不久,果真听到门外有了脚步声。

破旧的屋门被推开,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老者的身影走进屋来。他面容慈祥,留着山羊胡子,仔细地端详她的面色,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眼底。

“你是……”

“我是大夫。”老者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别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不敢相信。在他们这瘟疫肆虐几乎全村都要死光了的村子,没有任何大夫会愿意来。

老者给她诊了诊脉,又认真地查看了她女儿的气色,然后他拿出一只水袋,拔了塞子,凑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喝完了就好了。”

清冽甘甜的泉水涌入喉中,一如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难以言喻的舒畅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仿佛把经年累月挨饿受怕的那些肮脏东西,全都冲掉了。她感觉有如阳光一般温暖的力量在血脉中蔓延,本已丧失了的力气重新聚集在肌肉之中,浑浊模糊的视野也一点点清晰。

她惊讶到无以复加,感觉整个人如脱胎换骨过一般轻松自在。

老者又将水灌入女婴口中,那原本烧得滚烫的小脸也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白嫩干净,一直痛苦褶着的脸也舒展开来,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呼吸。

六儿喜极而泣,抱着自己的女儿痛哭失声。她跪在地上想要给大夫磕头,却被老人一把搀住了,“莫要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谢的,是第六天魔。”

她一愣,莫名想起了昨晚梦中的红衣人。

老人见她哭得满面泪痕,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让她擦擦脸,“若你想见他,或是想要知道你的那些至亲至爱来生会在何处,便于三月之后,往鹤灵山下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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