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里,酸菜巷子。
一名两鬓花白的老鞋工躲在屋檐下面,两只手缩在衣袖里,一边原地跺脚驱寒,一边咿咿呀呀的唱着不着调的曲子。
歌词粗俗简单的像是从雪地里刨出来,带着一股泥巴的土腥味儿,可落在耳朵里,却让人浑身生暖。
落雪恼人,老鞋工用袖子小心拂去落在工具箱上的雪花,这可是自己吃饭的家伙,千万不能被沁坏了。
东北道一年四季都是下雪天,单调的让人看不出日子有什么区别,可老鞋工还是觉得今年要比往年要冷的多。
“今年冬天的雪势恐怕大得吓人,可得趁着这段时间多赚点钱,存够过冬的粮食。等真进了冬季,就好好在家里猫着,说啥也不出来挨冻了。”
他正掰着手指头盘算以当下的粮价,自己得存多少钱才能偷一个冬天的闲,巷子另一头忽然传来吱吱呀呀的踩雪声。
老鞋工抬头看去,发现正是自己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顿时喜上眉梢。
“韩爷!”
老鞋工将擦鞋的工具箱背在背上,两只手抓着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背囊,快步冲出屋檐,朝着对方殷勤招呼。
他口中的韩爷生的肥头大耳,上身穿着一件对襟丝绸马褂长衫,下身则是一条笔挺的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皮鞋,俨然一副富家翁的打扮。
若是有外人看见韩卢升,定然会倍感诧异,在满仓里这种穷人扎堆的地方,居然还住着这么一位有钱的阔主。
其实就算是已经跟韩卢升混成熟脸的老鞋工,也弄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
照理来说,以韩卢升的身家,根本用不着呆在满仓里跟穷人打挤,可对方好像偏偏就对这个破地方情有独钟。
每每想到这些,老鞋工只能用一句话来回答自己的疑惑,那就是富人总有些独特的癖好。
毕竟韩爷每次只要往满仓立的街上一戳,立马就有各种恭维和马屁追在身后。
无人不羡慕,无人不敬仰。
“老规矩,擦的好的话,赏钱少不了你的。”
韩卢升话还没说完,老鞋工已经从背囊中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各种家伙事,撑开了一把折叠椅子,又在椅背后面插上一把伞,给老爷挡着雪,接着竟又掏出一个泥碳炉子,手脚麻利点上火,煨上一壶酒。
“韩爷您坐。”
转眼间,一个四面透风的‘酒铺子’竟就在这条陋巷里搭了起来。
滑稽荒诞,可两名当事人却怡然自得,没觉得哪里有半点不妥。
第41章 卢升犬家
老鞋工如此费尽心思伺候对方,自然是因为其中有利可图。
他打自从遇见韩爷这位金主之后,收入可谓是水涨船高,最多的时候,甚至被打赏过一块黎票,抵得上他在其他地方给人擦上四五天的鞋。
所以甭管什么天气,无论是刮大风还是下雹子,他每天黄昏时候都会来这里蹲守。
至于韩卢升,他似乎完全就是单纯的好这一口。
穷地儿摆阔,杀人诛心。
“韩爷,这是今早刚出的报纸,我专门给您备好的,都是您喜欢的那几张。”
老鞋工将一叠报纸捧给韩卢升,然后才打开擦鞋的箱子,埋下身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弓着腰还没有对方的膝盖高,开始卖力干活。
韩卢升翻看着报纸,听着耳边雪落,品着杯中热酒,好不享受。
“韩爷,您今天保准会遇见好事儿!”
老鞋工忽然挑起了话头,语气笃定,像个久违开张的江湖神棍。
“怎么说。”韩卢升眼皮都不抬,随口回道。
“别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我觉得这句话得倒过来说才有道理。只有心情畅快了,那好事才会上门。所以您今天心情这么好,待会肯定会遇见好事儿!”
韩卢方闻言大笑道:“不错,有长进啊,现在说话是越来越好听了。”
“这年头世道变得快,咱们也不能总原地踏步不是?”
老鞋工跟着笑道:“我听说在内环里面,擦鞋的不止要会识文断字,还得能说会唱,手上得有别人不会的花活儿,那才有资格给那些老爷们擦鞋,所以我这才哪儿到哪,做的还不够呢。”
韩卢升将手里的报纸略略翻了一遍,然后随手丢到一旁,问道:“你去过内环?”
“那怎么可能。”老鞋工头甩的像拨浪鼓:“我听说跨环火车上一个最便宜的坐位都得上百黎票,小的这种穷人怎么可能买得起。”
韩卢升打趣道:“你这么会来事儿,赚的钱应该也不少吧?说不定临死之前还真能攒够一张车票钱,到内环长长眼。”
“可攒不下钱呐,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老爷您给的赏钱前脚刚进兜,后脚就得换成吃的喂进一张张嘴里。而且今年这天气可反常了。六月都还没过完,就变得这么冷,等到了冬天可不知道会是什么景象,得早早准备.”
“放心吧,镇公所是不可能让你们饿死的。”
韩卢升打断了对方的絮叨,转而问道:“昨天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倒还真有一件。”
韩卢升端着酒杯品了一口,一脸惬意的眯着眼睛,问道:“什么事儿?”
“就在昨天深夜,春曲馆.就是杨柳胡同的那家,发生了爆炸。我听人说,是因为下人操作不当,把烧水的锅炉给弄炸了,当场就伤了好几个客人。虽然没死人,但是一晚上的生意算是被扰了个干干净净,损失不小。”
“北关大街上另外几家娼馆平日间被春曲馆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见对头碰上了这种倒霉头顶的事情,一个个乐的牙花子都快露出来了。您是没看到他们那模样,就跟过年似的,恨不得点上几挂一万响,好好庆祝庆祝。”
“不过照我看啊,哪怕春曲馆再多炸上个几次,他们的生意也好不起来,这里面里里外外的差距可大去了。抛开姑娘的质量不说,光是别人春曲馆的服务,就不是他们那些势利眼能比的。”
老鞋工埋着头,一边仔细擦着韩卢升皮鞋上的灰尘,一边嘿嘿笑道:“说起来也不怕韩爷您笑话,小的我上个月也去一次春曲馆下面的小馆子。就我这副寒酸的模样,都还没进门,隔着老远人家就迎了上来,一口一个老板喊得那叫一个殷勤.”
当然殷勤了,别人看上的是你身上气数,又不是你兜里那三瓜两枣。
韩卢升眼皮一翻,懒得再去听老鞋工的东拉西扯,将心思放在了春曲馆发生的事情上。
锅炉爆炸?这由头编的也太潦草随意了。
寻常百姓不知道春曲馆的背景,可他韩卢升身为犬家子弟,当然是一清二楚。
“这里面,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韩卢升心头笃定,不过旋即又生出浓浓的困惑。
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春曲馆的地头闹事?
他难道不知道那是镇公柳大人照拂的地方吗?
倏然间,韩卢升想起了最近镇上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心头顿时一惊。
“难不成是太平教的人溜进镇了?不过若真是这样,也未免有些太荒谬了”
太平教在正东道的名声的确不小,但这里可是东北道,是五仙镇。先不谈镇公柳蜃,光是狼家的那几位爷就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让太平教如此放肆?
就算太平教的能耐真有那么大,能悄无声息的潜进五仙镇。可他们不去镇公所干票大的,一战成名,莫名其妙去找一家娼馆的麻烦干什么?
难不成是自己平时伺候神佛伺候多了,想找娘们来伺候自己当神佛?
韩卢升思来想去,总感觉不得要领,下意识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安,暗自决定放弃今晚出门找活赚钱的打算。
“多事之秋,韩爷我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既然不打算出门,那自然也就没了饬行头的必要。
韩卢升低头看向忙活的老鞋工,正准备出声喊停之时,鼻翼突然翕动,像是从冷冰冰的空气中闻到了什么味道,猛然转头看向巷子口。
迷眼的乱雪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钉在那里。
一头干练的短发中落满了雪,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韩卢升的身上,宛如针扎。
来者不善啊
韩卢升把右脚从老鞋工的手中抽了回来,说道:“行了,今儿个爷没兴致,就擦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啊?可这才刚擦了一只啊”
老鞋工满脸错愕,彷徨失措,误以为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位金主。
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看见了缓步走来的年轻男人,老鞋工才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可他并没有拔腿就跑,而是抄起一把棕刷,将自己套着臃肿棉服的身体杵到韩卢升的前方。
“韩爷,您别担心,老儿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练过点把式的人”
老鞋工心里打着鼓,嘴巴却硬的像把刀,可豪言壮语还没说完,就感觉后颈被人提了起来,视线顿时天旋地转。
韩卢升单手将老头拎了起来,甩到身后,从袖中抽出一把小额黎票丢给对方,不耐烦道:“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事,明天这个时候再来给爷擦鞋。”
老鞋工被韩卢升的力气吓了一跳,不敢再废话,连雪带钱捧在怀中,连滚带爬往巷子另一头跑去。
“韩爷您等着,我这就去报警.”
求追读,求追读呀
第42章 摇尾乞怜
走到近前的沈戎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如此对待倮虫的地道仙家。
难不成换了一方世界,犬家依旧还真是倮虫的好朋友?
“在下韩卢升,请问阁下是?”
韩卢升站起身来,冲着沈戎拱手抱拳,沉声问道。
“城防所,沈戎。”
“原来是沈长官啊,幸会。”
见沈戎报出城防所的名号,韩卢升立马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皮松弛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知道沈长官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沈戎笑着反问:“我之前听人说,在地道命途的仙家里面,犬家最擅长闻讯追风,消息灵通,你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沈长官谬赞了,犬家小门小户,在虚空法界的祖宗庙里连块牌位都没有,也就是鼻子尖了点,可也不是能掐会算,所以我还还真不知道阁下找我干什么。”
沈戎闻言,直接开门见山:“今年一月份,你在春曲馆买了一件名为‘黑毛玄褂’的毛道命器,价值气数三钱七分。这钱你一直拖着没给,我没说错吧?”
韩卢升终于明白了眼前之人的来意,当下也不慌张,摸索着下巴,装出一副回忆的模样。
“原来是那件事啊?没错,我之前确实是在春曲馆买了东西,也的确还差他们一笔钱。可这是我跟春曲馆之间的事情,还用不着劳烦城防所出面吧?”
沈戎说道:“民不举当然官不究,但现在苦主报了案,城防所就得管。”
“这倒是在理,不过我记得满仓里这片应该是归黄震黄长官负责的吧?沈长官你到其他暗警同僚的地盘办事,不知道有没有跟黄长官打过招呼?要是没有的话,这在城防所里可是犯忌讳的事情啊。”
韩卢升似乎对城防所内部一些潜规则了解的十分清楚,言语绵里带针。
而他口中提到的黄震,正是之前负责满仓里的暗警。
沈戎也是在符离牙的口中听过对方的名字。
“所里工作调动,现在满仓里归我来管。”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在这里恭喜沈长官了,满仓里可是一块油水丰厚的好地方啊。”
韩卢升恍然大悟,话锋陡然一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连镇公老爷都不管这种事情,沈长官你来管,是不是把手伸的有些太过于长了?”
柳蜃是长春会在五仙镇的保护伞,这一点不假,但不代表他事事都会为长春会出头。
像这种欠债赖账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柳蜃当然不会管,甚至在其中还有几分默许的味道。
毕竟他坐在上面吃了肉,也应当给跪在下面的人喝点汤。
反正不管欠了多少,最后长春会该给他的孝敬一分都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