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飞雪,还真是够冤的啊!”
沈戎狠狠啐了一口,转眸看向一辆停在不远处的人力车。
年轻的车夫看起来已经等了一段时间,身上盖着一层厚雪,迎着沈戎的目光恭敬一笑,伸手撩开了挡风的车帘。
“大人,上车吧。”
沈戎躬身钻进车内,紧跟着车轮便在雪地中碾出一阵‘吱呀呀’的声响,速度不慢,却跑的异常平稳。
此时此刻,沈戎终于能够稍稍卸下防备,歪斜躺在位置上,缓缓吐出一口带红雾气。
车厢内除了一盆取暖的炭炉以外,沈戎的手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棉衣和帽子。
帽檐的中央镶嵌着一枚铁质徽章,其上的图案是重重叠套的六层圆环,一把利剑斜斜贯穿东北方向。
沈戎记得,这正是五仙镇城防所的标志。
此时心神松懈,沈戎这才感觉到阵阵寒意透皮刺骨,连忙抓起藏蓝色的制服就往身上裹。
刚抖开外衣,沈戎忽然看见衣服下面还垫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
报纸的抬头用加黑的字体标注着发行的时间:黎历一八三一年六月初一。
“两天前?”
沈戎一边扣着纽扣,一边看向报纸的头版正文。
【黎国东北道要闻,胡镇关擢升一品大员,出任东北道盛京将军.】
一撇一捺都是熟悉的走笔,一字一句却是陌生的含义。
沈戎抱着双臂,身体往后斜着一躺,阖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嘴里有气无力的骂了声。
“去你妈的.”
第4章 八道六环
昏睡不知天日。
等沈戎再次醒来,窗外又是一片漆黑。
沈戎盯着头顶泛黄掉漆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后,这才撩开被子,缓缓坐了起来。
昨天夜里,沈戎在医馆包扎完伤口之后,便被红满西安排的车夫送回了这里,也就是自己前身的‘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只是城防所提供给他们这些普通巡警的宿舍罢了。
没什么值得多说的地方,四个字便足以道尽:家徒四壁。
“不应该啊,好歹也是吃公家饭的人,怎么连一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沈戎抬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无奈叹了口气。
“看来原主比自己预想的混得还要凄惨啊”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原主只是一个埋头苦干又不通人情世故,还没有什么背景可以依靠的小巡警罢了。
要是有能力住进高楼豪宅,恐怕也不会莫名其妙惹祸上身,无缘无故遭灾丢命了。
“倒也奇怪,就这么一个安分守己的小人物,怎么会惹上镇公所内调科的人?难道就因为撞见了那场凶杀案?”
沈戎思来想去,觉得这应该就是唯一的理由。
说的更明白一点,有人不想看到那场灭门案中还有活着的目击证人。
而且从红满西的态度不难看出,幕后主使的身份很不简单,要捏死自己恐怕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要难上多少。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对方能让堂堂城防所所长如此忌惮,按理来说,完全有能力在自己误入现场之前就派人把他做掉,何必要在事后让内调科的人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善后?
“就算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那可用的办法也太多了,根本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像他们这么干,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
沈戎两眼放空,口中喃喃自语:“除非.对方的目标并不是要杀自己灭口,而是另有图谋。”
至于图谋谁,答案显而易见。
谁来救自己,谁就是对方真正的目标。
“难不成对面是在用自己试探红满西?”
沈戎一步步梳理着手中现有的信息,可惜红满西始终没有吐露对方半点消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自然无法推测对方这么做到底有何深意。
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红满西应该对自己并无恶意。
沈戎没有再继续发散思绪,视线在房内梭巡了一圈,最终停在东面的墙壁上。
一副三尺见方的地图挂在这里,周围还贴着不少二指长宽的纸片,用红线跟地图上不同的位置连接在一起。
沈戎下床凑近一看,发现纸片上写的并不是某地的介绍,而是一份份笔迹清晰的出行计划。
或者说,这是一张张再也无法实现的愿望清单。
沈戎的脑海里并没有与此相关的记忆,但不难看出,前身十分渴望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小半辈子的五仙镇,到外面去看一看。
“大黎国东北道疆界图”
沈戎将目光从那些纸条上挪开,往后退了两步,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之上。
细看之下,沈戎不由一惊。
和他以往了解的国家形态不同,这座所谓的‘黎国’并没有错落分布的各处行省,而是根据东南西北的方位分为八道,从内到外又被山岭、深渊、荒漠、沼泽等恶劣地形分隔成了六环。
乍看上去,整体的形状就如同一个重重交叠的同心圆。
而自己此时所处的五仙镇,则是位于东北道五环的一座中心大镇,周围还分布着四座规模逊色一筹的卫镇以及诸多小镇。
出了五仙镇,往西南直线距离足足一千余里,则是被标注为东北道五环和四环的交界地,一片渺无人烟的崇山峻岭。
只有一条代表铁路的黑色虚线从连绵的山脉中间贯穿而过,似乎代表着只有这一种方式能够前往内环。
至于内环是番什么景象,和外环有什么区别,从地图并看不出来。
忽然间,沈戎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按在图上向东面移动,在掠过一片辽阔的平原后,终于触到了一根代表道与道边界的红线。
可惜红线之后,却是空无一物。
沈戎并没有找到那名内调科成员在诱供自己时,所提到的正东道香火镇。
“对方为什么要把一桩杀人案和香火镇扯上关系?难不成是想挑起两镇之间的矛盾?”
沈戎拇指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脸上缓缓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冥思苦想,也只能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测,眼前依旧是云遮雾绕,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老话说步步为营,看来自己还是得先把步子迈出去,才能看到对手的敌营所在啊。”
念及至此,沈戎索性不再胡思乱想,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寒风呼啸而入,瞬间为他套上一身冰冷铁衣。
大雪纷飞的昏暗天色中,人声嘈杂,熙攘热闹,巴掌厚的积雪堆在各式各样的招牌上,客栈、酒楼、烟馆、窑子.一应俱全。
随街而走的剃头挑子就放在屋檐下,裹着一件破棉袄的剃头师傅殷勤的为顾客递上一张热毛巾,旁边的火炉上沸水滚滚,热气升腾飘荡,掩着他的面孔,若隐若现。
就在几丈开外的理发馆,红、蓝、白三色的彩灯转的飞快,披着白大褂的男人斜靠着大门,抱着手臂冷笑,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轻蔑。
黄包车和自行车交错奔跑的街道上,鞋童挎着沉重的木箱,两只手攥着白布和毛刷,在一片黑面棉鞋中寻找着皮鞋反射的独特光泽。
肮脏的旧雪就堆在马路牙子上,不知道是谁兴致勃发,居然堆起起一个半人高的雪娃娃,两颗石子当眼,木棒做嘴,一颗被冻得发黑的梨子镶嵌在胸口,那就是心脏。
在这片街区上,最热闹的莫过于一家戏院。
用竹子编织的宣传牌楼高高竖起,特意设置的挡雪檐下,并排悬挂着两副巨大的画报。
左边是扮相粗犷泼辣的二人转,男子站立在后,女子半蹲在前,均是转着花花绿绿的手绢。旁边有一行标语竖向排列:“南靠浪,北靠唱,西讲板头,东耍棒。要啥模样,有啥模样。”
右边则是一名妆容精致艳丽的伶人,站在锦簇的牡丹花丛中,兰花指捻着一张白绢贴在眼角,状如拭泪,惹人生怜。
“东北道四环三江城吉剧名角薛柔意莅临五仙镇,为父老乡亲们带来吉剧名作《胡王别姬》,十年一遇的难得机会,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吆喝之人的嗓门格外洪亮,连站在远处楼上的沈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上夜压着地上灯,风中雪追着路中人。
新与旧的冲突在长街中处处上演,势同水火,却又诡异相融。
沈戎抬起目光,穿过飞扬的雪点,循着人声直向远处,只见一座七层楼高的砖石建筑在灯火中缄默站立,在一众低矮的房屋中格外显眼。
那里才是五仙镇真正的权力中心,镇公所。
“单是一座五仙镇就有足足三十万常住人口,还能辖制整个东北道五环内四大卫镇和数十小镇。这种人物,还只被叫做镇公?这分明是他娘的百里诸侯啊。”
沈戎深吸一口寒气,感觉有一柄冷刀划肺而过,泛起阵阵刺痛。
“这个气数和命数,又是什么意思?”
沈戎双手按着窗缘,眼眸微阖,凝视着视线中再次浮现出那两行冰冷字眼。
“难道我这条命,就只值五分?还真是人微命贱啊”
自言自语的话音刚刚落下,房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
沈戎猛然回头。
“谁?”
第5章 杀手教徒
见屋内终于有动静传出,门外人立刻爆发出一声惊喜的高喊,“是我啊,你许大爷,麻溜开门!”
听到这咋咋呼呼的声音,沈戎随即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名叫许虎,跟沈戎一样,也是从老一辈的手里接过了巡警的位置。
不过跟沈戎前身的恪尽职守不同,许虎是真把这份职业当成了饭碗,领饷快人一步,干活永不争先。
兴许是因为两人都是子承父业,再加上都是城防所内不受重用的边缘人物,因此许虎和沈戎前身走得很近,都是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
“别敲了,门砸坏了你赔啊?”
沈戎循着前身的习惯应了一声,随手抓了件外衣套在身上,遮住一身绷带,又抓起一根警棍背在身后,这才打开了房门。
只见一道臃肿的身影挤在门框当中,大檐帽歪歪扭扭扣在一颗圆润的大脑袋上,被赘肉撑满的制服上还沾着几团十分明显的油渍。
“瞧瞧大爷我都给你带啥了?”
胖子许虎举起手里装满夜宵的牛皮纸袋,献宝一般在沈戎眼前晃了晃,随后大肚一甩,直接撞开了沈戎,自顾自闯进了门。
“我就说你小子肯定没事,那帮王八蛋偏偏不相信。不过你放心,等明儿一早我到所里,第一时间就帮你辟谣,让那些长舌妇把嘴闭上,省得他们一天到处叭叭,说你闲话。”
许虎嘴里说个不停,从纸袋中掏出各种食物就往桌上摆,动作熟稔的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你还杵在门口干啥,还不赶紧过来趁热。”
许虎回头招呼一声,随后自顾自抄起筷子,左右开弓,吃了起来。
“这就来。”
沈戎将警棍不着痕迹藏进腰后,抽开凳子在桌边坐下,拿过一双筷子在衣袖上蹭了两下,装作随口问道:“所里的人都说我什么?”
“还能有什么,都是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呗,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