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不是无代价的:从日本史料揭秘中国抗战 第43节

对,就是恐惧,一种隔了几十年依然在瞳仁里面闪烁的恐惧。

这时,主持葬礼的南部先生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问了。

葬礼结束后,我坐南部的车走,在车里逮了个机会问他——为什么不让我问松元那个问题?

南部似早就想到我有此一问,点点头,说:“松元从来不谈他战败时候的事情,你这样问,随后低声说,有很多那个时候的事是我们不愿意回忆的。”

“你们?那么,南部先生当时也在中国的东北?”

南部先生点点头:“我在西伯利亚的俘虏营干了六年苦力,对不起,我那时也是关东军。”

“那么,所谓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是哪些事情?能举个例子吗?是觉得投降丢脸吗?”最后一句是我的采访策略。

南部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他把车停在路边,停了片刻,对我讲了他在战败时候的经历。

那时,南部还是一个“初年兵”,他们向苏军投降之后,苏军收缴了日军的武器,然后让他们行军到附近的一个村子,列队坐在空场上。

然后……然后就是枪声。四百个日本兵,被打死了两百多名,每一个都是脑后中枪。

南部当时坐在队列里,看着一个苏联兵提着一支转盘机枪,从后面走到前面来,枪口还在冒烟。而后,苏联军官下令剩下的日本兵挖坑埋葬死者,回营房吃饭。南部记得当时被打死的日本兵,都是队列后排的,一排一排地打,不分军官和士兵……

“你们没有反抗或者逃跑?”我忍不住问(没问他武士道精神呢?)。

“败了,什么都没有了,就看着别人来杀,一点儿反抗和逃跑的心都没有。心里很平静,好像被杀是很正常的事情。”南部慢慢说道,“那时候就是用枪对着我的头要打,我也不会想跑。”

战败之日的日本人(2)

一瞬间,我想起了南京草鞋峡被俘和遭到屠杀的中国军人——有人曾经责怪他们那样多的人,为何不起来反抗就被屠杀,甚至有人说那是因为中国人懦弱……

末了,南部苦笑一声:“你知道苏联人为什么杀我们吗?”

日军中有人密谋反抗?苏军报复?立威?几个答案都被否定了。

原来答案很简单,苏联人在这里只准备了150个人的饭,可是来的俘虏有400人。怎么办呢?再做250人的饭?还是让俘虏从400变成150?

显然后一个办法省事得多……

南部后面说的话在日本现在这一代人中很少能听到了,他说:“我去过南京的纪念馆,这是——因果。”

我问他:“松元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才逃走的?”

南部摇了摇头,说,这样的事情当时很多,不算什么,他不会那样胆小……被送到西伯利亚的日本人,苏联人说死了六万,实际上失踪的有六十多万。他是军官,看到的或许不仅这些……他从来不说为什么从苏联人那里逃跑的,我还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他说作过洽降的军使呢。

战败的时候,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让日本关东军军官的松元决定逃跑和一直恐惧到几十年之后呢?至今,于我依然是一个谜。

实际上,日军战败之时的情状,在很多回忆中还是可以看到的。

比如,日军战败时在黑龙江省方正县的王绍德是日军战败的目击者,当时19岁,他的回忆或可作为一点历史的记录。

当时,王所在的方正县赵炮屯有一个日本人开拓团(日本政府组织的一种武装移民屯垦组织),人称鬼子营。王绍德给其中的日本人增田作长工。1945年8月,苏军在抗日联军余部引导下向日本关东军发动总攻,日军全线溃退。赵炮屯的日本开拓团一片混乱,当此地的日本人发现上级没有通知他们就离开了的时候,一场惨剧发生了。

当时,王正在和朋友吃饭,忽听“鬼子营”方向传来咚咚咚仿佛劈柴拌敲油桶的声音。王心中一寒,“这不是枪声么?”王扔下饭碗就往“鬼子营”跑。

王绍德向那里跑,是因为他和增田的妹妹秀子有一段特殊交往。1945年夏天,平时对他这个长工比较好的秀子,有一次在田间和王面对面坐着,瞅了一阵以后低声说:“绍德,日本快垮台了,6个国家打3个国家,我们国的回不去了,我要嫁给你。”王也想到了日本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他觉得秀子人不错,但是娶了她又觉得类似汉奸,于是推托说:“我有老婆了,咱们做朋友吧。”秀子发急说:“有老婆不怕,我当小的。”王说:“养活不起。”秀子攥住他的胳膊说:“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不用你养活。”王还是拒绝了。

事实上日本战败的时候,有些日本女性的确依靠嫁给当地的中国人得以活了下来,

此时听到枪声,王对秀子还是比较惦念,也觉得她可怜,于是立刻跑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冲进“鬼子营”,只见各家都关死了门,像是走了。匆忙中他推开一家相识的日本人家门,只见被子、褥子在床上铺得很整齐,母女两个人头朝里枕着枕头仰面躺着。一个母亲、一个孩子,都穿着崭新的衣服,一条白毛巾盖在头上,只有殷红的嘴唇和冷冰冰的鼻孔露在外面。

王吓了一跳,一边想她们是不是服毒自尽了,一边去扒拉她们的脚,想不到脚动头也跟着动,才发现她们已经死去多时了,脑后和枕头上淤着冰盘大的血迹。原来是被枪打的,子弹从眼眶打进去,从脑后出去。

震惊的王绍德跑到第二家打开门,这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母亲和三个孩子,也是他很熟悉的。结果看到这个母亲倒在炕中间,三个孩子在她身边横躺竖卧,白毛巾丢在一边,显然曾经拼死反抗。

他们日本人在杀自己人!王绍德在他的回忆中写道:“不用说,是日本人自己打死了自己。他们怎么这么残忍,我真不敢相信。日本兵、日本特务屠杀中国人我看见过,我相信,难道日本开拓团……连自己的同胞都不放过吗?”

“王的,”王绍德踉踉跄跄地冲出门,三个持枪的日本人迎面叫住他。

这几个人他都认得,两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的眼珠子通红,枪口还冒着烟。然后,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对话。

那个少年把枪扔给王,问他:“王的,是朋友不是?”

王很害怕,应付道:“是,朋友!”

那少年把衣服拽开,指着胸口,冲王绍德喊:“是朋友,朝这儿打!”

王绍德吃了一惊,看这两个日本老头血红的眼睛,他扔回了枪,不干。那少年冲上来揪着衣襟吼:“大人,孩子,统统死了,我们心不好受哇!”

王问:“是你们杀死他们的?”

“是!”两个日本老头直认不讳。

“你们自己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王绍德愤怒地问他们,扔下他们想到秀子家住的第三排第二家去救人。

“不许动!”那少年举起枪,刚才还“朋友朋友”地速求一死,此时却凶相毕露,吼道,“她们也统统地死了,你去要抢东西,抢东西死了死了地!”

战败之日的日本人(3)

面对这些疯子,王绍德在枪口下,只好慢慢地退出屯去。他看到屯子里的十几个日本男人,都在提着枪四处搜索,敲豆油桶似的枪声一直响个不停。

王绍德离开以后,枪声忽然激烈起来。他打听一下,才知道是附近太平山屯的保安队(大排队)反正了。日本男人都趴在土墙上和保安队对射,有一个没死的女人也来取枪还击。打了一个多钟头,最终日本一边只剩下了一个老头、那个少年和那个女人。那个老头打死了少年和女人,自杀了,整个“鬼子营”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方正“鬼子营”的日本人,除了一个到宝兴探亲的女子以外全部死光。

几十年后读这段文字,那种疯狂依然仿佛触手可及。

在当时日本老兵的回忆中,这种类似的疯狂随处可见,但也有些例外。比如,在广岛曾经听到一个日本“衣”兵团老兵渡边淳的讲演,按照他的说法,在战败前,他也是和其他的日军一样疯狂。

当时,渡边的部队驻扎在山东武定,当地经常有抗日军队活动,渡边的部队,每天的事情,就是忙着作战。但是,战场形势的变化,即便封锁,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所有人。渡边和他同伍的日军,也暗中谈论过日本如果战败会怎样这类的话题,最终结果无非是自杀或者潜伏下来抵抗这两种而已。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渡边的部队上下哗然,服从还是继续打下去,军官们争论不休。但渡边等士兵心里,却只有对未来的绝望担心。

与同伍的士兵谈了半天,依然烦闷的渡边走出炮楼,在田埂上一边走,一边抽烟,但心情始终如是。

据点旁边,是一个中国人的村子,渡边忽然鬼使神差地走进村子,走到一家中国人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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