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13节

九莉不认识她们了。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是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蕊秋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镜。

蕊秋嗤笑道“嗳呦,这袜子这么紧,怎么给她穿著?”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羊毛袜洗的次数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拨开她的前刘海,“嗳呦,韩大妈,怎么没有眉毛?前刘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长不短的前刘海傻相。

“我喜欢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说著便把九林拉到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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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呦,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著。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著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三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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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与九林并坐著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著雪茄,绕著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著。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著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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