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真正取得大突破的实感,直到此刻终于清清楚楚占满他所有感官。
此时情绪之复杂,难以简单用喜悦二字来形容。
更像是一颗在暗无天日的黑土地里被埋藏许久的种子,终于在春雪消融时吸够了养料,带着饱胀的生机伸展芽尖,破土而出。
忽闻一声:“这位客官,面具您还买么?”
原来是摊主终于夸完了自己的面具,此刻热情催问陈叙。
陈叙回过神来,倒也不白在面具摊前站这一场,于是买了两个形态各不相同的恶鬼面具。
一青面獠牙,一白面无颜。
他随手就将白面无颜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灯火长街,喧嚣的暗影斑驳在惨白的无颜面具上,陈叙突然心神一动,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如同月光流泻长街。
他豁然转身,抬眼便见到有一瘦长身影踏着夜色缓步走出。
人间灯火的光芒下,那身影白面、红眼,鬓边簪着一朵粉白的芙蓉花,分明是一个书生打扮,却又簪花敷粉的青年男子。
簪花书生就这样,踏着灯火与夜色,漆白的脸上含着浅笑,不紧不慢走向了陈叙。
不知为何,长街明明是喧闹的,此刻陈叙与来者对视,却只觉四下寂静,整个世界都好像是在这一刻陷入到了某一种迷离的幻境中。
唯有自身气血鼓噪,提醒陈叙不受迷惑。
来者,不是人。
是妖!
是狐妖。
陈叙丹田中,原本还在缓慢再生的那缕先天一陡然间便好似是受到了极大刺激,恰如泉眼开闸般,汩汩汩地高速恢复起来。
陈叙脸戴面具,与狐妖对视。
狐妖书生忽然开口:“道友瞧着,我像人么?”
陈叙丹田中,先天一高速运转,敏锐捕捉到狐妖问话时四周气息的奇异波动。
他像人吗?
这个问题该怎样回答?
陈叙道:“阁下是否像人,难道不该问阁下自身?是非真幻,存乎己心,求问他人却是下乘了。”
这话说出,狐妖顿时便歪了歪头,脸上神情似是呆了一下。
陈叙与他对视,眼神毫不闪躲,体内先天一跳跃鼓动,心火存于心间,跃跃欲试。
却是已经做好了随时与这狐妖翻脸的准备。
陈叙自然想得明白,这狐妖应当就是林府那只狐妖。
只是不知为何,先前泥丸道兵杀林渊时他不现身,此时却在长街与陈叙狭路相逢!
忽然,狐妖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他歪着头,鬓边簪花随着这个动作轻轻摇晃,面容有种说不出的邪异俊美与滑稽。
狐妖嘻嘻笑:“道友莫不是以为在下此来,竟是要为那林家小儿复仇?”
难道不是?
陈叙立刻拱手道:“还未请教胡道友此来为何?”
“你叫我道友?”狐妖又笑,“你比林家小儿聪明呀。我来为何?我来结交道友呀。”
他歪头看陈叙:“陈道友,你与我相见连正脸都不露,竟是要戴着面具见道友么?”
陈叙不摘面具,只问:“还未请教胡道友与林家渊源。”
“你不放心我。”狐妖一叹,“罢了,也是人之常情。既如此,我便与你分说分说。”
“固所愿也,陈某洗耳恭听。”
于是在这长街上,陈叙就听到了一个狐狸与故人的故事。
原来一百年前,狐妖初生灵性时曾因一时大意,被林家先祖门下的佃户所捉。
佃户将小狐送去林府邀功,彼时狐妖拥有一身火红皮毛,耀目美丽。
林家先祖一见生喜,便要活剥狐妖皮毛将其进献给当时的云江府君。
狐妖生了灵性,为求活命施展浑身解数引得林家一个小女儿动了恻隐之心。
此后林家小女趁父兄不注意将狐妖放走,狐妖临走前便拔了三根尾巴毛赠送给林家小女,许她三个愿望。
故事说到此处,狐妖问陈叙:“如今你可明白,我为何不在意那林家小儿之死了?”
第44章 与妖叙话,唯马掌可欺
故事是很简单的故事。
但故事里的主角却似乎各自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陈叙听完狐妖所问,仍是先不回答,却又反问他:“胡道友当年所留狐毛,不曾被林家小女儿出嫁时带走?”
狐妖道:“她没有来得及出嫁呀,她那年因放走了我,被父亲责罚去祠堂禁闭十日,却遭了风寒就此病倒。
那场风寒来势汹汹,不过几日竟转成了时疫。
她被家人隔绝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中,我在远处瞧见了趁夜悄悄去见她。
我当时修为浅也救不了她,她便取出自己手上的狐毛向我许愿。
第一个愿望便是叫我不要加害她的家人,第二个愿望则是希望我将来能对手持剩余狐毛之人照拂一二。
她将自己可以拥有的愿望转嫁给后来人,但是三个愿望她已经用去了两个。
便是能将愿望传下去,林家也只能剩下一根狐毛咯。”
狐妖说到这里,脸上笑容似乎有些惆怅,又有些愉快。
陈叙道:“所以最后这一根狐毛便被林渊用来许愿,叫你明日躲在林齐棺材中质问我?”
狐妖道:“是啊,我虽是妖,自开灵智以来却一向信守承诺,我答应过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但是……我只答应了要在明日躲在棺材中质问你,却不曾答应要在他发生危险时救他啊。
他死不死又与我何干?道友你说,可是这个理?”
狐妖问陈叙,但并不等陈叙回答,他自己脸上却先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他强调:“是他自己要死的。”
陈叙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懂得了狐妖的逻辑。
狐妖的逻辑有问题吗?
乍听起来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可细想来却竟然十分有道理。
有道理到陈叙都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他自打开启修行路,至今遇鬼遇妖,鬼且不说,遇到的两类妖,一是鼠妖,一是狐妖,可这几个妖却竟都知情守礼,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比起许许多多满嘴圣贤书的人还要更有仁义道德些。
虽然,狐妖的道德略微有些偏向。
可狐妖也有他自己的理由,狐妖又说:“道友,我其实不喜欢林家,你觉得这个好理解么?”
陈叙道:“你不喜欢林家,从你的角度来说是有理的。总不能他们抓了你又放了你,你便要对一个一开始以加害你为目的的家族感恩戴德。”
这话却是说得狐妖一怔。
他鬓边的芙蓉花颤了颤,狐妖忙伸手扶正,脸上惊喜说:“嗨呀,真不愧是林家小儿想要加害之人,你说的居然好有道理。
我此前想了许久也不曾想明白我与林家的关系,我只知道自己十分不痛快。
虽是答应了林家小娘子要履行承诺,但这承诺履行起来,我心里却总是堵得难受。
我不是人,总有些事情不如你们聪明人想得明白。
好在道友帮我分析清楚……咦,这便是你们人族所言,茅塞顿开么?”
狐妖居然还会用成语。
至此,陈叙心中虽然对这狐妖仍存三分警惕,但交谈时的态度却已放松了许多。
陈叙道:“不过是阁下被一叶障目,因而一时难以想明白罢了。”
“你说话真好听。”狐妖喜滋滋道,又问,“但我还有一事不解。”
“胡道友请说,在下虽不一定能答,但也会尽力相助。”
狐妖幽幽道:“当年林家小娘子明明是因为被父亲责罚才害了风寒,此后又转为时疫,她的死,可以说与家族的放弃脱不了关系。
可是她临死前我去看她,为什么她心里挂念的却还是她的家族?
她最后孤零零地躺在那冰冷房屋中,家族无一人来看她。
便是往常对她口口声声疼爱有加的几个兄姐,甚至是她的母亲,都不曾来送她最后一程。
你可知,她死去时,是被下人用薄棺葬了的。
她也进不得林家祖坟,要不是我后来攒了银钱请道士去她坟前超度她,只怕她死后还有尸变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她死前还是念着家人……
还要将我赠她的狐毛夹在书中,写下遗言,告知后人凭此狐毛可求我一事。
道友,你说这是为何呀?”
这个问题狐妖问陈叙,陈叙一时也被问住了。
狐妖见他不答也不恼,又说:“我这些年时常在想,当年害她的人里头有她的父兄,那是不是也有我?
我也是……我也是害她的那个吗?”
问完这句话,狐妖直勾勾地看着陈叙。
直到这一刻,陈叙才真正清楚感受到,或许这狐妖夤夜来此,非要见自己一面,为的就是问自己这个问题。
长街上,人间的喧嚣依旧显得十分朦胧,像是被清扫在另一个奇异的世界里。
而眼前的世界中,却只有一人一妖。
妖对人间有许多困惑,而人,人对人间却也未必就当真看得分明。
陈叙思索片刻,道:“世间因果,本就是连绵不绝,一环扣一环,似由无数锁链组成。
胡道友可曾听闻,一个国家曾因一只马掌而亡?”
狐妖奇道:“什么国家竟会因马掌而亡?”
“寻常马掌自然不会,但若是边关告急,有机密要务须得疾速送达上京时。
有驿卒携此机要密报乘马疾行,半途马掌脱落,驿卒寻驿站暂停,修补马掌。
那修补马掌的匠人手艺不佳,有所失误。
于是在后半程的某一刻,重新打了马掌的马儿忽然马失前蹄。
将本就疲累的驿卒从马上摔下,驿卒因此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