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21节

“不说了,我不该问的。”张宁急忙打住他的话,因为听过方泠的身世,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姚家的下场。转头看姚二郎的脸色,却见他的脸上十分平静。

大约事情过去了太久,人们已经接受了那样的事实……也可能是在世人看来,失败者被淫辱、被屠杀本就是自然规律?这个世上确实有许多荒诞得可笑的规矩和秩序,然后奇怪地被人接受。只是张宁的眼界跳出了这个法则,才能意识到其间的荒诞。

“贤弟留步,早些歇息。”张宁见到自己房门口徐文君在张望,便转身作礼。

姚二郎也见到了穿上裙子的女眷,脸上竟是一红,忙道:“告辞。”

张宁走到房门口,看了一眼徐文君身上的素裙,因为这娘们平常都是利索的打扮、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他随口问道:“吃饭了吗,你在这里作甚?”

“吃了,我……我在隔壁和秋叶住。”徐文君低头要走。

“站住。”张宁道,“找纸墨过来,帮我磨墨。”

徐文君看起来有点慌慌张张的,应了一声又返身进屋。房间里摆放有文房之物,还放着几本线装书,书案上方挂着一把铁剑。文君拿起烟台走到洗脸架旁边,在铜盆里掬了一点水进砚台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沙沙”磨墨的声音。

张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摊开一张白纸,身上一放松倦意就袭上心头。门外夏虫的叫声和磨墨的好听而简陋的声音,在一种微微刺鼻的驱蚊香中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他的思绪也纷乱起来,在朝廷的处境、在建文余党这边的处境、辟邪教……诸多头绪挤作一团。他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不管怎样,先把眼下的事办成功再说。不然想得太多,做成得太少也是枉然。

于是他调整心绪,思考起火器来。明朝火器种类繁多,用途不一,但在张宁看来,黑火药阶段的火器只要分两大类就够了:炮、枪。五花八门或许有因地制宜的好处,但短板也很明显:不利于标准化,对于训练和维护都极为不便。

火枪研制最好还是从火绳枪开始,以便逐渐总结经验改进,张宁也没自己捣鼓过这玩意,一切还处于摸索阶段。而火炮他打算从子母炮开始试造,也就是后来山寨西洋舰炮的弗朗机,一则子母炮射速快更加先进,二则重量轻便于湖广西部这一带山地作战,而加农炮太重太废铁,现在可用资源有限。

张宁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时见砚台里的墨水已经磨好,便提起笔蘸了蘸,在纸上先画了一个炮管。随手一画线条粗糙很不均匀,这软笔画图真叫一个蛋疼,也没了解到此时的人画图纸是用什么来画的。唐朝修建大明宫时的总设计师是一个姓颜的文官,也是一个书法家,不信他设计建筑图纸时没有画图纸。

他画了一个炮管就搁下笔,盯着瞧了一会儿,抬起头时,见徐文君还站在旁边。文君见他看向自己,就开口说道:“今天那个村子死了好多人。”

张宁一面想着杀人的“工具”一面随口应付道:“人命有时候确实很脆弱。”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然之力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张宁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昨天刚到,路上折腾了几天实在有点劳累,今早便睡完了。只听得窗外鸟雀叽叽喳喳,不知时辰几何。

张宁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熟练地束好发髻,在明朝活了几年已经习惯这一头长发了,男子的头发通常就是束在头顶,最多插一支发簪,习惯了其实并不麻烦。镜子里一张英俊的脸,胡须长了不少,这段时间实在没空修剪,不过这样也好,看起来老成一些更易获得他人的信任,这个时代中年人都敢自称老夫的。

打开门院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只见秋叶走了出来。张宁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叶微笑看着他:“天亮一个时辰了。”又听他问文君,她答道:“身体不舒服,听说你也没起来就在床上躺着。”张宁听罢大步走过去,秋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不是生病……你要进去也不嫌晦气?”张宁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什么事儿,遂停下脚步。

“我去给你打水洗漱。厨房里给你留了粥,一会儿热热就能吃。”秋叶说道。

张宁随口道:“让秋叶护教侍候起居,真有点承受不起。”要是按照辟邪教内的等级,秋叶比姚和尚还要高,故张宁有此一句。

不料这半老徐娘竟投以秋波,十分暧昧,轻轻说了一句“我心甘情愿”。张宁心下一时道不出是何滋味。

洗漱收拾停当,张宁早饭也不吃了,出门见老徐正在马厩里给带来的那几匹马洗刷,就叫上一块儿。其实马匹有姚和尚的人照料,老徐估计早上起来不知道干什么,找点事来做。然后碰见了姚二郎,二郎说就等着表兄了,他还带来了四五个年轻后生,多是那些长老家的子弟,看起来和姚二郎很要好。

二郎费事地一一引荐,张宁不怎么上心没记住两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不过他还是很礼貌地点头招呼,丝毫没有露出急躁的表情,没办法,人在做事时其实很多时间都花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就如大明朝养了几万名官员干了多少实事?

“今上午贤弟先带我瞧瞧村子附近的地势,还有山脚的铁矿场。”张宁说道。

“行,矿场就在村子东头,盐井反而远一点。咱们先去矿场,表兄请。”姚二郎客气地说道。刚认识不久,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人也很实诚的样子。

一行人遂一起沿着村子中间的大路向东走,大部分都是年纪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路上大伙儿都比较轻松、时不时闲扯几句。三十多岁的秋叶和老徐反而合不了群,不过他们平时和张宁倒是很能亲近。

刚出村子,就听得一阵一阵整齐的喊声,张宁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只见绿油油的平坝草场上竟有几十号汉子在那里操练。如今看来昨日的事并没有完全打乱人们的秩序。

而草场下面的水田里,远远能看见弯着腰干活的人,大约是在除稻田里的杂草。这时张宁才意识到,除了自己这帮人,村子里所有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一个闲着的。哪怕刚刚才失去亲戚朋友,人们的表情也很平静自然。不再有惊慌、忧虑、恐惧。在这个地方,人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

隐约之中,张宁仿佛觉得这山水之间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譬如自然规律一般的秩序,让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张宁路过草场边上,不禁驻足观看许久。

一个小胡子国字脸的中年汉子喝一声,草场上的众人就一齐出一招,并“霍”地大喊一声,刚才在村口听到的喊声就是这个声音。

姚二郎指着那国字脸汉子道:“他叫韦斌,操练勇士和召集人马都由他办,平常还负责安排人手夜里巡防。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咱们又是外来的人口,什么都得靠自己。没点准备,别说山上的贼人,就是苗家土家的寨子都可能欺负到头上来。”

张宁赞道:“这样的勇士换上装备比官兵还要精锐。”

“当真?表兄见过真正的官兵?”姚二郎顿时来了兴致。

张宁淡定地说:“远的不说,上个月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监察常德府武备,地方上的官兵大多在种地,一年也训练不了几回。这里的士卒一早就操练,根本没法比,就是人太少了点。”他想了想又道:“可能也就永乐帝留下来的三大营能打一点,永乐帝打了不少仗,将士是在战场上趟出来的。”

姚二郎面露崇敬之色:“表兄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提点一府兵马,教我们佩服之至。”

张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咱们还要干更大的事,人不闯荡枉少年,以后有机会咱们兄弟一块儿干。”

姚二郎顿时一脸憧憬,年轻人就是充满了希望和劲头,总觉得人生还有走不完的路。

张宁说到这里也不愿意多言了,这里的人只知道自己当着官,再吹嘘也没什么大用,关键还得做出实事来、让人眼见为实。况且张宁想到自己在官场上的处境还很悬,极可能混不下去,也拉不脸皮吹太多牛。

他便转移话题指着那些操练的人问道:“二郎也练过?”

二郎一副“终于说到自己长处”的表情,拍拍胸脯道:“这草场上的人我大多认识,除了韦斌,随便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正巧汉子们在休息了,张宁便笑道:“那为兄真想见识见识。”

姚二郎二话不说,便跳下路去,大步走到人群边上,双手抱起大声说道:“哪个兄弟能赏个脸,和二郎切磋两招?”人们眯着眼睛瞧着他,有人不动弹等着看戏有人嚷嚷了两句,等了一会儿才有个壮实的后生站了起来,挥起手臂道:“我陪二郎玩两下子。”

姚二郎道:“哟,何家三娃子,上回被我打趴了,还不服气?”

有几个人看戏起哄,那后生脸上顿时挂不住,口气有点恼怒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上回你运气好。”

“成,短的长的,随你挑。”姚二郎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比划了几下。

那称何三娃的后生见状也拣了跟同样的短木棍站了个跨步摆开阵仗。看戏的张宁不太懂“武功”,不过猜测那后生选短棍是觉得自己块头大,输不起了能玩玩扭打摔跤?

这时何三娃不打话,忽然就挥起棍子冲了过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得“喀”地一声木头碰撞,就见何三娃一个踉跄扑过了头差点摔了一跟头。一招强弱立判,众人顿时带着善意地嘲笑起来。

何三娃脸上通红,转身又冲了过来,姚二郎轻松闪过,一棒拍在了他的屁股上,旁边一时间“哈哈”大笑。

“别再丢人现眼了。”一旁观战的国字脸中年人韦斌喝了一声,“滚回来多练练!”

姓何的壮实后生满脸羞愤,只好用力丢掉了木棍。韦斌转身点点头说道:“二郎好身手,如果你不怪我以大欺小,韦叔陪你过两手?”

张宁不动声色地瞧着局面,心道:这个汉子想要为自己的徒弟找回面子了,不过他既然能自称叔,姚二郎输了也没什么要紧;估计二郎也肯定要输,那叔辈汉子既然主动挑战,足以表现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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