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6节

  却说这日大老爷贾赦晌午与同僚吃罢了酒,这才熏熏然往回返。行到长安西街,忽有人拦住去路。

  大老爷贾赦端坐轿子里,就听外间有人喊道:“可是一等神威将军贾老爷当面?”

  贾赦挑开帘栊,便见一账房先生也似的人笑吟吟拦在轿前,当即发话道:“正是贾某,你又是何人?”

  那账房先生笑着拱手:“见过贾老爷,在下替东家来给贾老爷送拜帖,还请贾老爷过目。”

  说着,自袖笼里抽出一封拜帖来。早有随从上去取了,转身双手奉上。

  大老爷贾赦接过来眯眼打量,却是大同有名的富商车庆和,车员外。贾赦当即心中一动,想着莫非此人找上自己是有事相求?那车庆和富甲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求上自己说不得孝敬少不了。

  贾赦正愁着家中开销不足呢,不想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来了枕头。

  他沉吟着正要开口,那账房先生就道:“贾老爷若有闲暇,不妨与在下东家一叙?”他探手一指临街茶楼:“东家如今就在此楼上恭候着呢。”

  贾赦抬眼观量了下,笑道:“正好晌午吃酒吃的口干,那就去饮一盏茶。来呀,落轿!”

  轿子落下,大老爷贾赦下得轿来,随行一干人等呼呼喝喝朝着那茶楼而去。见得这边动静,那账房先生前头引路,楼上的车庆和早早下来恭候。

  于大堂里会同了贾赦,一番见礼之后这才上得二楼雅间。

  隔断了屏风,二人寒暄一番,车庆和便道:“贾老爷,在下有一事相求,这个……”他目光看了眼四下随从。

  大老爷贾赦心道戏肉来了,当即一摆手:“尔等且走远些。”

  待随从散去,车庆和亲自起身为贾赦斟了茶,这才笑吟吟说道:“实不相瞒,贾老爷,在下是听闻借住贵府的薛家……有意转出皇商的底子,奈何薛家也没个主事人,这才求上贾老爷面前,还请贾老爷居中转圜一番啊。”

  “嗯?”薛家要转让皇商底子?他怎么不知道?

  转念一琢磨,贾赦这才回过味儿来。哪里是转让,分明是逼着转让啊。

  大老爷贾赦沉吟着呷了一口茶水,心思电转。那薛家不过是王夫人的亲戚,又与他大老爷贾赦有何干系?

  瞧车庆和那意思,倘若自己居中转圜,怕是好处少不了。

  他心中意动,面上却为难道:“车员外怕是寻错了人啊,那薛家乃是我兄弟的亲戚,车员外当去寻我兄弟啊。”

  车员外就道:“贾老爷此言差矣,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贾老爷又是长房长子,论理此事也是合该贾老爷做主才是。”

  贾赦听得心中熨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那车庆和察言观色,忽而比划出五根手指来:“若贾老爷帮着在下办成此事,在下愿出这个数的孝敬。”

  贾赦乜斜一眼,不屑道:“才五百两?”说着端起茶盏不耐地喝起茶来。

  车庆和笑吟吟摇头:“是五千两啊。”

  “咳咳咳……”

  大老爷贾赦一口茶水呛进了肺管子,一双眼睛睁大了少许:“五千两?此言当真?”

  那车庆和心中暗暗鄙夷,面上却连连颔首:“在下不过一介商贾,哪里敢哄骗贾老爷?”

  “嗯……也罢,”贾赦心怒放,再也矜持不住,说道:“念在你一片诚心,老爷我便替你转圜一番。不过这孝敬银子,你得先出个三千两吧?”

  “好说好说,万事好说。”

  车庆和扭头冲着外间的账房先生招招手,那账房先生便捧了个匣子进得内中。车庆和接过来打开,自内中取出一叠银票,点数出一叠推在贾赦面前:“三千两,贾老爷数数?”

  贾赦探手将银票拢过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装银票的匣子。心中暗忖,这里头只怕装着起码三、五万的银票,若都给了自己该多好啊!

  若全都给了自己,莫说是转圜,便是杀光了薛家都干得过!

  ………………………………

  这日过了申时,李惟俭这才打马回返荣国府。

  自侧门进得自家小院儿里,红玉便早早迎上前来,问候过了,随即低声说道:“四爷,如今府里头都说薛家不是物儿呢。”

  迟了一步的晴雯就道:“本来就不是,欺负起四爷来没完没了的,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子的人家!”

  李惟俭朗声而笑,心中却知晓,这贾府里上上下下大多捧高踩低,若不是自己使了银钱,哪儿会有风评反转?

  进得正房里,李惟俭撩开衣袍落座,冲着红玉笑道:“还有呢?”

  “还有,”红玉压低声音道:“听人说了一嘴,说是东府的蓉大奶奶也不知怎了,忽而就病了。那病还极重,两府的太医会诊了两遭,开了方子用了也不见好。”

  秦可卿这会子就病了?

  李惟俭就想着,莫非是因着前次中伏时焦大将丑事嚷开了,这才引得秦可卿犯了心思,生了病?

  这却不容他插手。他如今借住荣国府,与宁国府隔着两道院墙,且关系远,实在攀扯不上。

  他年岁还小,犯不着现在就想着情情爱爱的。嗯……说起来黛玉如今虽是豆芽菜,那宝钗却略略长开了,瞧着就宜家宜室的……也不知宝钗这会子回没回梨香院。

  他正思忖着,忽听外间有人叫门。

  红玉赶忙迎出去,须臾便面露难色回报:“四爷,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来了。”

  “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念叨着呢,不想宝钗就来了。

  他思忖了下,说道:“请进来吧。”

  如今他正与薛家闹得不愉快,便没出去迎了。红玉应下,转头将宝钗引将进来,李惟俭这才起身见礼:“薛妹妹怎么来了?”

  宝钗轻咬下唇,心中既羞赧又难堪。

  便如李惟俭所料那般,昨儿去了王家,果然无功而返。下晌时邢夫人又寻到梨香院,说有人相中了薛家的内府皇商底子,话里话外都在劝说薛姨妈赶紧转了,否则薛蟠那起子人命官司可就要发了。

  薛姨妈慌了手脚,薛蟠除了无能狂怒再没旁的法子。有心去寻姨丈,奈何贾政这会子还不曾回府。思来想去,竟只能去寻李惟俭商议对策。

  奈何薛姨妈并薛蟠彻底恶了李惟俭,宝钗这才不要了面皮,姑娘家家的不顾外议,只带了丫鬟、婆子来寻李惟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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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吴郎中点破官路 薛宝钗心思难明

  “薛妹妹怎么来了?”

  瞧着那面如平湖的面孔,宝钗心中一紧,连忙屈身一福:“俭四哥,我”

  到底是姑娘家,不要面皮的话实在不忍说出口。她面上现出为难,面前的李惟俭就笑道:“薛妹妹坐下说话,晴雯,去给薛妹妹倒茶来。”

  晴雯板着脸去了,宝钗惴惴着落座,蹙着眉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就听李惟俭问道:“听说昨儿薛妹妹去了王家?”

  宝钗心中熨帖,李惟俭这般一提,便将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好顺势说将出来:“正是呢,昨儿去了舅舅家,见了舅母,想着为家里的事儿寻个法子。只可惜舅舅不在,只舅母一个人,商议了半日,到底也没寻个法子出来。”

  她抬起眼帘,瞥向李惟俭,但见少年人凝神倾听,面上不带丝毫的不耐,心中又是一绞。这般人物实在是难得的良配,奈何她要小选,便是小选不成也要寻个高枝攀附了,如此才好维护薛家。

  此前有皇商底子在,已是极为急切了,如今皇商底子眼看要丢,就愈发的急切。心火上涌,宝钗禁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好半晌才止住咳嗽,就见晴雯端了茶水过来。

  李惟俭起身,将茶盏推在她面前,温声道:“薛妹妹也莫要太急了,事情总是要一点点的来。先用些茶吧。”

  “是。”宝钗小口抿了两口,强压下咳症,这才说道:“我素日便知俭四哥是个有能为的,家中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想着来寻俭四哥商议商议。”

  李惟俭就道:“薛妹妹实在高看我了,如今这等情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啊。”顿了顿,他转而道:“多嘴问一句,薛妹妹家中如今都做哪些营生?”

  宝钗如数家珍道:“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算起来大抵有四:其一是典当铺子,金陵、京师都有几家;其二木材,都是发自滇桂的深山老木;其三是南洋香料;最后是南北药材。”

  (注一)

  李惟俭暗暗咋舌,这生意做得不小啊。

  观量着李惟俭的面色,宝钗又道:“虽说营生、铺子不少,不过自父亲过世,下面的掌柜、伙计就愈发刁滑,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就只得几千两。不过将将够维持生计,但遇大事小情,免不了要吃老本的。

  再有那内府的差事,哪一次不往里贴一些都要烧高香呢。”

  李惟俭颔首,思忖了下,说道:“薛妹妹不妨这般想,妹妹家中营生每况愈下,便是这回保住了皇商底子,也不过维持了个表面光鲜。姨太太与妹妹兄长都不是能经营的,说不得往后这出息会愈来愈少。到时再接了皇差,只怕薛家的家底儿都要赔进去。”

  宝钗心中一惊,她先前只想着好歹要保住皇商底子,不然来日经营免不了要受官府刁难,却不曾想过这一点。

  李惟俭见其沉吟,又说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薛家累世皇商,先祖却是紫薇舍人,到如今也该变上一变了。”

  宝钗苦笑道:“俭四哥说的我自是知晓,奈何想要变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薛家顶着好大的名头,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皇商。家中子弟还不肖,不似其余皇商家中子弟勤学苦读,想要转文官路线怕是不成了。至于武勋,薛家人丁单薄,这一支就只有个不成器的薛蟠,哪里敢让其去军前搏富贵?

  李惟俭打量着面带苦涩的少女,但见其云鬓栊起,插了一支点翠步摇,一身粉色红线掐边累银丝素净袄子,这会子却不见其颈上戴了金项圈。

  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想来那项圈说不得是王夫人与薛姨妈谋划的。

  听得宝钗道苦,李惟俭就道:“依我看,妹妹如今不妨想想如何守住薛家家业才是。除去山东孔家、江西张家,这世上哪儿有千年的世家?

  又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薛家不如趁此先行沉寂,置办族学、田产,待后辈子弟厚积薄发,总好过勉力维持着皇商底子,终日惴惴不安,担忧着旁人算计。”

  宝钗听得此言,只觉李惟俭此番是推心置腹了。她抬头便迎上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心弦不禁又被拨动,只得连忙垂下螓首装作喝茶思忖。

  好半晌平复心绪才道:“俭四哥说的在理。”顿了顿,说道:“下晌那会子,大太太来了一遭,说有人给大老爷递了拜帖,话里话外都是为着薛家的皇商底子。”

  “可知那人身份?”

  宝钗就道:“说是大同的车庆和。”

  果然是此人!李惟俭心中再无犹疑。思忖着说道:“车庆和递了拜帖,必是想与薛家谈一谈。皇商底子可是稀罕物儿,薛妹妹……嗯,薛家不妨明码标价,总不好吃了亏。”

  宝钗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先前皇商底子往外转,总要个三万两银钱。我家承接的差遣不好不赖,想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大顺承明制,官无封建、吏却有封建!

  府、县乃至六部衙门里各级吏员,或父死子替,或临退前转手,此为顶身银。

  受此风气,便是皇商底子都有顶身银,差遣不好赔钱多的,最低三万两;油水丰厚的就不好计算了。

  那车庆和家资百万,早前为着个油水丰厚的皇商底子,拼尽家底也不曾选上,由此可见一斑。

  李惟俭便思忖着,只怕薛家这皇商底子起码也要个五、七、八万的。

  对面的宝钗心中又是一番心思。她本就属意李惟俭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先前妈妈、哥哥将其得罪死了,自己此番厚着脸皮来求问,俭四哥却不计前嫌,处处为薛家着想。两厢对照,愈发显得薛家无礼简慢。

  她只趁着李惟俭低头饮茶时,凝神死死的看了一眼,好似要将面前的男子烙印在心中一般。

  薛家皇商底子此番没了,落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为今之计只有依附大树,这才好照应着薛家不被外间的豺狼虎豹吞噬了。她与俭四哥……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李惟俭转头瞥过来,宝钗慌忙避过头去,又攥着帕子掩口轻咳两声。

  宝钗心中想着,多一眼少一眼又何妨?终归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起身道:“多谢俭四哥点拨,我如今大略有了数。待回头儿与姨丈、大老爷商议一番,皇商底子既然保不住,总要多讨些银钱才是。我……我这就回了。”

  李惟俭起身:“我送送薛妹妹。”

  “俭四哥留步吧,左右也不远。”

  宝钗话是如此,李惟俭还是起身将其送出了小院儿。

  待重新回返正房里,拾掇着的晴雯就撇嘴道:“姑娘家家的,也真舍得下面皮。四爷,”她忽而看向李惟俭:“您不会是对宝姑娘有意吧?”

  “哈?”方才坐定的李惟俭略略诧异,随即笑着摇头:“你想多了。”

  宝钗好是好,奈何家世实在太过糟心。只是深宅妇人一味护犊子的薛姨妈,混不吝的呆霸王薛蟠,有这二人在,倘若结了亲,说不得来日便要面对无穷的麻烦。以薛蟠的性子,没准儿都会将李惟俭拖下水!

  此时结亲,既要看人,也要看门第。李惟俭不求对方大富大贵,但家风定然不能是薛家这般的。他与宝钗……若薛蟠死了,倒是能考虑考虑。

  再有,还要看宝钗的心意。宝姑娘可是个心思深沉的……嗯,再看吧,左右他才十三,宝钗才十二,日子还长着呢。

  晴雯闻言狐疑瞥了两眼,这才说道:“不是就好……宝姑娘瞧着虽好,但薛家就有些……四爷心中有数就好。”

  且说宝钗回了梨香院,将李惟俭所说复述了一通,薛姨妈听得心中意动,却依旧拿不定主意。

  待到了晚间,贾政、贾赦并东府贾珍聚在贾赦书房商讨车庆和递帖子事宜,薛姨妈自知薛蟠是个不靠谱的,不得已只好抛头露面,隔了屏风与三人商议。

  其间大老爷贾赦上蹿下跳,老爷贾政又是个没主意的,东府贾珍一个是差着辈分,二一个是与薛姨妈有些远,只附和了几声贾政主张,却并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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