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99节

  来者是客,还是个长辈,李惟俭只得与李纨迎将出去。

  方才到得门前,便见邢夫人携着迎春已到了院儿中,瞧见李惟俭,那邢夫人忙道:“俭哥儿受了伤,快待在屋里头莫要出来,仔细见了风!”

  李惟俭顺势应下,拱手笑道:“不过是些小伤,不想竟劳动大太太来瞧我。”

  邢夫人到得近前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俭哥儿这般说可就外道了。唷,珠哥儿媳妇也在啊。”

  李纨不咸不淡的招呼一声算是揭过,一行人随即进了屋中。待落了座,李惟俭搭眼瞥过去,便对上迎春那满含关切的眸子。

  他略略颔首,迎春见李纨看过来,连忙垂下眼帘,鼻观口、口观心。

  不待丫鬟奉上茶水,邢夫人就蹙眉道:“这宝玉发了性子怎地不管不顾的?亏得这回只是破了皮,若是打出内伤来可如何是好?俭哥儿且放心,我们大老爷听着也气愤不已,说待会子寻二老爷说上一嘴,总要好生管束了,不能再任由宝玉这般放肆啦!”

  嗯?大老爷中风好了?

  李惟俭说道:“惭愧,世叔中风,因这两日实在脱不开身,我还一直不曾去瞧过。不知世叔如今怎样了?”

  邢夫人忧心道:“每日行针,就是半边脸有些木,旁的倒是没什么。太医也说了,往后万万不可动怒,须得好生静养才不会复发。

  方才听了信儿,尤其听得俭哥儿伤了,大老爷可是拍了桌子呢。俭哥儿且放心,这口气定然给你出了!”

  李惟俭婉拒两句,没说旁的。心中暗忖,贾赦、邢夫人这两口子,素日里没事儿还会搅风搅雨呢,这会子得了机会,便是不冲着自己也要闹上三分。

  二老爷贾政又是要脸面的老古板……自己这一瓶子岂是白挨的?嘿,瞧着吧,今儿又有乐了啦。

  只可惜李惟俭如今须得乖乖在房中养伤,倒是少了亲眼目睹的乐趣。

  于李惟俭而言,大老爷虽贪鄙了一些,虽欠债不还,虽总是想坑他银子,可这些不都没得逞嘛?那他就是个好人啊!

  …………………………………………

  却说大老爷贾赦木着半边儿脸,龙行虎步出得自家外书房,一路朝着贾政外书房寻去。

  方才邢夫人前脚儿刚走,贾赦就坐不住了。那宝玉阖府上下宝贝的什么也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贾赦自认看得分明。

  老太太对大房不公,孝道大过天,大老爷且忍了。可那王氏竟算计着谋夺大房的家业,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素日里没机会还要搅三分呢,更何况如今得了现成的机会!

  因是大老爷贾赦不禁感叹,这李惟俭除了滑不留手,看看也是个好的,算上此番连着递了两回刀子啦。嗯,回头儿好好跟俭哥儿商议商议,若将那欠账算作彩礼,那迎春也不是不能嫁了他。

  思忖罢,贾政的外书房已近在眼前。

  有小厮上前招呼了,大老爷冷着脸道:“我弟弟可在?”

  “在,老爷正要回去用饭呢。”

  大老爷贾赦应了一声,也不管那小厮通报不通报,甩开步子就进了外书房。

  小厮紧忙招呼一声,贾政这会子正翻着书卷,闻言放下来,起身迎了道:“大哥怎地这会子来了?”

  “后头那起子事儿你都知道了?”

  贾政面上讪讪,略显尴尬道:“又是宝玉胡闹,让大哥挂心了。无妨,那畜生闹过一场,这会子已醒了过来。”

  大老爷贾赦观量贾政半晌,贾政惴惴道:“可还有旁的事儿我不知道?”

  贾赦就道:“你怕是不知宝玉摔瓶子砸林家姑娘,结果被俭哥儿挡了下来吧?”

  “啊?”贾政还真不知道。方才只是小厮说了一嘴,说宝玉胡闹一番昏了过去,旁的倒是没说。

  “还好俭哥儿挡了下来,这畜生,我来日定要”

  贾赦一摆手:“莫要等来日了。那俭哥儿被砸破了脑袋,好家伙……满头满脸都是血。我若是你,这般混账行子干脆打死了了账!”

  贾政顿时变了脸色。前些时日宫里头大姑娘传信,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交好李惟俭,说此人极得圣人青睐,说不得来日便是贾家一大助力,万万不可得罪了。结果转头儿自家那畜生就将人给打了!

  贾政也不曾探究为何练过武的李惟俭反倒挨了宝玉的打,这会子顿时怒不可遏起来,一拍桌案喝道:“好混账!几日不教训还学会撒泼打人了!来呀,把宝玉给我拎过来!”

第112章 求告无门

  拎过来?宝玉这会子就在老太太处,怎么拎过来?

  贾赦乜斜一眼,说道:“这话儿说的,好似二弟真能越过母亲似的。”

  贾政面上一红,颓然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贾政自小儿也是被老国公打到大的,跟东府的贾珍一般,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奈何贾珠夭折,得了个衔玉而生的宝玉,老太太与王夫人愈发宠溺,有老太太护着,他就是想管教都管教不得。

  再加上小妾赵姨娘素日里添油加醋的告黑状,贾政这心中便愈发不待见宝玉。

  贾赦沉吟着说道:“不论如何,此番伤了俭哥儿总是不对,依我看,咱们兄弟二人还是去母亲跟前儿分说一通吧,免得伤了亲戚情分。”

  于贾政而言,起初以为那李惟俭不过是钻营之辈,不成想三个月光景竟折腾出这般大阵仗来,达官贵人与之亲善,皇帝、亲王亲眼有加,连宫里头的大姑娘都递话儿出来说要交好,因是李惟俭在贾政心中的形象是一改再改,如今竟已有些看不清了。

  贾政听得此言,叹息颔首道:“也是,总不能伤了亲戚情分。”

  当下两位老爷一并出得外书房,朝着内宅行去。转眼过了垂门,丫鬟早早的通禀,待二人进得正房里,贾母已然端坐在了软塌上。

  大老爷贾赦偷眼打量,便见小辈的姑娘家早已退下,只余下王夫人、王熙凤二人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那王夫人红了眼圈儿,只不停地啜泣。

  二人见过贾母,贾母便恹恹道:“方才闹腾了一遭,如今我也倦了,你们二人有话儿就快说。”

  大老爷贾赦沉吟不语,贾政便道:“母亲,方才可是伤了俭哥儿?”

  贾母道:“宝玉发了性子,胡乱丢瓶子,亏得俭哥儿拦了一下,不然只怕就要砸了玉儿了。”

  “混账行子,愈发不成器了!”贾政再也压不住火气,哆嗦着道:“那混账如今何在?今日我定要打杀了这畜生!”

  “老爷!”王夫人哭喊一声:“我五十来岁的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儿,你可不能啊!”

  贾母皱眉耐着性子道:“他年岁还小,不过是发了性子,这会子已是后悔了,你教训他作甚?”

  “总不能任由这畜生继续胡闹下去!母亲,溺子如害子啊!”

  贾政说罢,大老爷贾赦也道:“二弟这话没错,自古溺子如害子,不过喊打喊杀的就不必了。”

  贾政面上一怔,困惑地看向贾赦。贾母心中也是犹疑,想着这大儿子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因是贾母也看向贾赦,大老爷贾赦抚须思忖道:“我瞧着宝玉也是宠溺太过,缺了管束,不如让弟媳接过去好生约束一番。母亲毕竟上了年岁,还有个外孙女照看在身旁,这偶尔不周详也是有的。”

  贾母闻言顿时冷笑不已,心下已将贾赦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自己不周详,上了年岁,自然掌不得家;王夫人要照看宝玉,只怕也没空掌家;这内宅的女主子便只剩下个邢夫人,到时候可不就是大房说了算了?

  贾赦说完,见贾母不曾言说,干脆扭身看向贾政:“二弟,看这法子如何?”

  “这……还是母亲做主吧。”贾政只是为人古板,又不是真傻,哪里猜不出贾赦的念头来?因是一推二六五,干脆推到了贾母身上。

  贾母蹙眉叹息道:“我这年岁是大了,管不过来也是有的。我看不如分家算了,到时候各房顾各房。”

  大老爷贾赦心下一动,分了家产自然是好的。可转念一想,顿时冷汗淋漓。此时律法,父母在不分家,后辈不肖子孙若是分了家产,官府便能以不孝入其罪。

  老太太这话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啊。

  大老爷连忙劝阻,余下王夫人、王熙凤都上来劝慰,好一通劝说才让贾母收回了话儿。

  大老爷心中暗恼,这般好的机会,却又被老太太轻飘飘的揭过了。当下贾赦再没了好心绪,板着个脸略略说了几句话,随即告退而去。

  待回得自家内宅,大老爷不禁恼火。寻贾政之前想的好好儿的,偏生又被老太太轻飘飘揭过。他又不是个有急智的,若有个智计百出的人在一旁商议着,只怕局势就不一样了吧?

  贾赦心中惋惜,忽而便想起了李惟俭。按说这姓李的折腾出这般阵仗来,智计是不缺的吧?可惜先前邢夫人自行其是将其得罪了,也不知这一遭探访能不能缓和了。

  贾赦如何思忖李惟俭自是不提,且说东北上小院儿中。

  李纨作陪,大太太邢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半晌,到底没了话儿。那二姑娘迎春又不是个爽利的,因着李纨在,也是好半晌不吭声儿。

  邢夫人想着此番总是卖了李惟俭一个好儿,便只得施施然领着迎春回返。这二人刚一走,其后莺莺燕燕接踵而至。

  先来的是探春、惜春。两个小姑娘探望过宝玉,听闻李惟俭伤了,转头就寻了过来。

  探春本就与李惟俭亲善,每日家一早儿还来小院儿里与李惟俭习练剑法,自是心中关切;那惜春性子冷,瞧着更像是来尽礼数的,说过几句话便任由探春与李惟俭说话儿。

  探春性子爽利,这般年岁却也周全,全程不提如何伤的,只关切李惟俭的伤势,似懂非懂的说了好些个事项,不能沾水、不能见风、更不能乱碰,小大人儿一般能说会道,听得李惟俭连连赞叹:“三妹妹果然是个周全的。”

  素日里李惟俭也这般说,只是这会子李纨就在一旁,因是探春就红了脸儿,说道:“哪里周全了?这些不过是听旁人说过的,我记了下来,如今才来卖弄。”

  不待李惟俭说话,李纨就道:“能活学善用,本就不易,多少人糊涂了一生也不见得明白此理。三妹妹这般年岁便知晓了,很是难得呢。”

  探春便笑道:“大嫂子这话儿说的,我都不知如何接嘴了。”

  李纨面上笑着,心下暗自思忖。比照方才那闷葫芦也似的二姑娘,这位三姑娘倒是个良配。论品貌,论性情,都是主母的不二人选。奈何是妾生庶出的,还有个赵姨娘那般没脑子的亲娘,怕是配不上俭哥儿。

  她抬眼扫量,瞥见安静的惜春。暗忖,四姑娘出身倒是不差,奈何一则年岁小,二则这性子太过清冷了些。且东府那般糟乱……若这二人的好处能合在一处便好了。

  说过一会子话,探春、惜春见李惟俭果然无恙,便要起身告辞。偏在此时,外间又来了人看望。

  李惟俭迎到门口,便见宝钗、黛玉、湘云相携而来。那宝钗与湘云离着稍近,正说这话儿;黛玉离二人两步,面带忧色,略显疏离。

  三位姑娘也是看望过宝玉,待其喝了药汤安睡了,这才转而来瞧李惟俭。

  瞥见李惟俭,宝钗止住话头,当即面上关切道:“俭四哥怎地还迎了出来?这方才伤了,可不好见了风头。”

  湘云也道:“俭四哥无碍吧?”

  “没事儿,不过一点儿小伤,这会子都结痂了。亏得你们来的早,再迟一些只怕伤都好了。”

  湘云顿时被逗笑了:“咯咯,俭四哥真风趣。还能这般说笑,想来这伤果然是无碍了。”

  宝钗忧心道:“总是小心一心没坏处。”

  “多谢薛妹妹提醒,三位妹妹快进来吧。”

  三人入内,这才瞧见大嫂子李纨与探春、惜春,当下各自见了礼,随即分宾主落座。

  宝钗行事周全,说过两句话,便将带来的三七粉送上,说此物外敷有奇效。跟着又一二三的说了好些个事项,娓娓道来,听着全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可细究起来,却好似诵读一般。

  李惟俭面上笑着应承,目光探寻过去,宝钗与其对视一眼,目中清明一片。李惟俭心中不禁暗赞,这般心性只怕不比老师严希尧差多少了!

  心术有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可惜宝姐姐是女儿身,眼界有些窄,不然说不得便是下一个严希尧啊。

  宝钗说过了,湘云便跟着说将起来。她年岁小,还是爱顽闹、喜热闹的性子,三言两语关切的话儿一说过,便禁不住道:“俭四哥,你那话本子可还有旁的?那射雕我都瞧过了。”

  李惟俭眨眨眼:“你都瞧过了?”

  他虽只记得个囫囵,却也写了几十万字的蝇头小楷,罗列起来厚厚一叠四册,这才几日光景,湘云就看完了?

  湘云颔首道:“有些字儿不太认得,我就叫翠绿读来听,后来又求紫鹃姐姐读来听,今儿头午可算是听完了。”

  黛玉这会子禁不住说道:“还说呢,湘云本想着这两日好生与姐妹们耍顽,结果瞧见了俭四哥的话本子,这一拿起来就不放下了。除了吃饭、睡觉,每日家连说句话都欠奉,只一门心思的听那话本子。”

  湘云笑着道:“都怪俭四哥的话本子好看。”顿了顿,瞧着李惟俭期盼道:“俭四哥可莫要藏着掖着,我可都听三姐姐说过了,俭四哥写了不少话本子。唔……明儿我就要回去了,不知能不能让我借回去……待我下回再来,再还给俭四哥。”

  迎着那期盼的目光,李惟俭心下动容。湘云自幼没了父母,如今随在二婶子身边儿过活,且史家家风严谨,那二婶子带着家中女眷点灯熬油的做女红,湘云这般年纪自是不喜,这才每日盼着接来荣国府。

  有些话本子,想来湘云也能过得快活些吧?因是李惟俭颔首道:“好啊,那过会子一道儿拿去吧,左右我这儿还有些。”

  湘云顿时大喜:“俭四哥真好!”

  李惟俭笑吟吟应下,转眼瞥向一旁的黛玉。许是因着周遭人多的缘故,她倒不曾多说什么,其间只凑趣说了几嘴,可那双眸子却始终盯着李惟俭不曾转圜。内中关切不言自明。

  黛玉这般的性儿,素日里瞧着孤高,实则自卑自怜,且内心丰富。说二姑娘迎春有内秀,那是言过其实,但黛玉是真真切切有内秀。

  她家世优越,不缺锦衣玉食,不缺那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缺的是真心实意,缺的是‘我虽不曾说但你定然懂我’这般的知己。

  李惟俭心下一动,当即朝着黛玉略略颔首,深深看了其一眼,这才转头与宝钗说起话儿来。

  他这一眼,湘云不曾在意,余下的几人却都记在了心中。探春狐疑着瞥向黛玉,随即恍然,想着是因着方才俭四哥救下了林姐姐之故,这一颔首是在让林姐姐不要在意;

  惜春目光游移,不知在思忖什么;李纨倒是想多了,随即自失一笑,琢磨着许是自己想多了;

首节上一节99/17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