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卒 第1028节

“都是军中儿郎,那来这许多客气.”男子笑了起来,”校尉这可是见外了,自从我退下来之后,都没有见过活着的军中兄弟了,倒是骨灰坛子见了不少.”说着话,男子的语气便又低沉了下来.

“我们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齐人已经被完全驱逐出荆湖郡了,好日子就要来了.”江上燕牵着马,跟在男子的身后,道.

“是啊,这是个好消息,我们也听说了.不过要说好日子嘛,倒也不见得.”男子呵呵一笑,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

“这是如何说呢?敌人被赶走了,日子自然就会好起来.”江上燕有些奇怪地问道:”我看地里庄稼长势挺好的,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丰收那是肯定的,不过咱们老百姓可留不下多少.但愿今年丰收能留下吃饱肚子的粮食吧.”男子摇了摇头,无奈地道.”不过我们家算是幸运的了,因为我活着回来了.”

他指点头村子里那些星落棋布的屋子,道:”校尉,整个村子,五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就只有我一个,剩下的,要么便在军中服役,要么便已经长眠了.”

江上燕有些震惊地停下了脚步,这个村子的规模并不小,好几十户人家,居然只有眼前这个男子一个壮男,而且还是一个残疾人.情况恶劣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那平时这些庄稼?”

“都是些妇人,还有老人在做,我又是一个残废,想帮忙,有时候也是力不从心,也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男子站在一间土坏房外头,”校尉,这便是我的家了.”

男子将锄头斜倚在墙角,大声喊道:”妮子,来客人了,多下点米,粥煮稠点,是我军中时的兄弟呢!”

随着男子的喊声,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小娃娃的女人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裙,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伸手接过男子背上的背篓,那一双手上尽是还没有完全好转的冻疮伤口.有些惊奇地看着牵着高头大马的江上燕,一边柔声答应着.

将马丢在院子里,随着男子走进屋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男人的家也差不多了,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家具,屋顶有一块是破了之后用茅草排子堵起来的,一张桌子,四条板凳,桌上一个壶嘴缺了一半的茶壶,一个同样边缘缺了口子的黑陶碗.

拉过一条板凳,汉子用那条独臂上的衣袖用力擦了擦,对江上燕道:”校尉请坐,还没有请教校尉大名.”

“我也姓江,江上燕!”江上燕道.

“我姓韦,韦力!”男人笑着,去屋里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件看起还算完好的衣服,递给了江上燕:”江校尉把身上的湿衣脱下来,我去厨房里头给你烘干,我这衣服是破了一点,不过妮子洗得挺干净的.”

如果是一个稍晚退役的士兵,对江上燕这个名字必然会很熟悉,但眼前这位却是在程帅退回荆湖郡的第一战之后,便受伤回家了,而那个时候,江上燕还在大明当着宝清营的将军呢!

江上燕当然没有那矫情,爽快地脱下湿衣,换上了韦力的这件衣服,韦力则拿着那些湿衣,走进了一侧的厨房.

江上燕站在大门口,看着安静的村子,问道:”韦兄弟,村子里可真是安静,怎么连狗叫声也听不到啊?”

厨房里传来了韦力的回答:”江校尉,人都吃不饱,那来的东西喂狗啊!以前村子里的狗,最后还不是都进了人的肚子啊!村子里倒还养着猪,反正只吃草啊什么的,倒也好养活,就是没有粮食喂,瘦了一点.不过即便这样,也舍不得吃啊,那是要拿去顶税的.即便是养着鸡啊什么的,村子里也没人舍得吃,都会拿去顶税.”

江上燕不由哑然,他统率的骑兵伙食一向不错,每隔个十天半月,总能吃上一顿肉食,现在看起来,自己吃的,只怕便是与韦力一样的这些村民们苦巴巴的养出来的.

他突然有些惭愧起来.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苦难楚民 中

看着桌上摆放着的粥盆,江上燕眼睛有些发直,这当真是名符其实的稀粥了,汤汤水水的不少,但却看不到多少米粒。除了粥盆,桌子上还摆着一大碗绿色的野菜,都是刚刚长出来的芽头,那是先前他碰到韦力之时,韦力背篓里的东西。

看到江上燕有些发楞,韦立站起来,拿着汤勺在盆里搅了搅,终于有一些米粒从盆底浮了上来,他将略稠了一些的粥盛了一大碗放到江上燕的面前,黑色的脸庞有些泛红:“江校尉,这可委屈你了,将就着吃一点吧。”

“不委屈,哪里委屈啦!”江上燕端起粥碗,“有时候打起仗来,没得吃了连树皮都啃呢,韦兄弟是知道的。”

“那倒是!”韦立呵呵笑着,给自己媳妇也舀了一碗,却比江上燕碗里的粥稀多了。那女子抱着孩子,用小勺将米汤一点一点的喂下去。

“孩子要吃奶才能长得更健壮一些呐!”喝着粥,江上燕看着抿着汤的孩子道。一丁点儿的小家伙,脸还没有江上燕的手大。

韦立苦笑:“大人没得吃,那来的奶喂孩子,有米汤喂就不错了。”

江上燕心情有些沉重,“村子里都这样吗?”

韦立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家还算是好的了,我虽然残废了,但总还算是一个壮劳力,村子还有一些人家,比我要惨多了。吊着命罢了。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税赋这么重?”江上燕问道。

“没办法的事情,光是税赋还好办一些,还有很多的徭役,村子里都是些老弱妇孺,沉重的徭役怎么受得住,那是要死人的,便也只能折算成银钱交付,这样一来二去,不就将手里的一点钱折腾得精光么?江校尉,现在老百姓啊,也就只是活着而已了。”韦立一边大口喝着稀粥,一边有些唏嘘地道。

江上燕再也吃不下去了,他自从回来之后,先是连续参加对齐战斗,好不容易稳定下荆湖防线之后,又奉命组建训练骑兵,成军不久便又直接开赴战场,对于民生,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他也不太懂。

他只是擅长打仗而已。

可即便是他不懂,听着韦立的话,也知道现在百姓困苦到了什么样子。只是活着而已,这话里头包含的意思太过于沉重了。

如果有一天,老百姓连活也活不下去了呢?

荆湖郡的郡守曾琳不是一个贪官,这一点江上燕是清楚的,荆湖的吏治也还算清明,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老百姓都只能勉强活着而已。那整个大楚,现在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不是每一个地方的官吏都有曾琳这样的操守的。

江上燕突然想起有一阵子老帅异常沉痛的跟他说起如今大楚的局势,总结起来就是内忧外患。大楚除去正在与齐作战之外,内部里也是盗贼四起,烽火遍地。大量的军队,不得不忙着去四处镇压这些造反的贼匪。

“是活不下去了么?”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在大明当了多年的将领,也走过不少地方,江上燕有一个最深的感触就是,大明掌控这个地方之前,这里的百姓的确都过得很辛苦,甚至于活不下去了,但只要大明政权的触角伸到了这些地方,短短的时间之内,这个地方就会迸发出极大的活力,百姓的日子改善之快,几乎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大明的农民税赋是很低的,更没有徭役这么一说,官府但凡要干什么事儿,那都得拿出真金白银来雇佣百姓,有些地方甚至直接承包给了商人,然后由商人招募雇工来干,总而言之,老百姓拿一份工钱干一份儿活。但这些活儿,最终受到益处的,可都是结结实实的落在老百姓自己的头上。

比方说疏竣河道,整修道路,兴建水利工程。即便是为军队运送物资这些事情,也都用不着老百姓来承担。

而在楚国,这些活计,可都是要百姓无偿来干的。

江上燕很清楚,秦风的大明朝一直都缺钱,秦风这个皇帝更是经常口袋空空,各地官府也基本上处于缺钱的状态之中,常常要举债度日。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很穷的皇朝,他们治下的百姓,却过着极为优渥的生活。

江上燕不是很理解这种壮态,但他却知道,大明的老百姓对于大明朝廷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支持,对于大明皇帝那种坚决的拥戴。

“韦兄弟在家吗?”外头传来了一声呼喊,听到这个声音,韦立刚刚还有些喜色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县里的典吏又下来了。”他叹口气对江上燕道。

“税赋?”江上燕问道。

韦立点了点头:“今年的一些税赋,还有徭役,县里肯定已经摊派下来了,典吏这是挨个村在送呢。我们村子,就我一个青壮男人,大家便推举我做了这个村正。”

看着韦立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江上燕便知道这个村正,只怕当得极是艰难。

“张典吏。”韦立站了起来,冲着走进门来的一个瘦瘦弱弱的中年人躬了躬身子。

“家里来客人了?”张典吏看着韦立,“看你家门口拴着一匹好马呢,韦兄弟,你还有个阔朋友嘛!”

“是以前军中的兄弟!”韦立道:“探亲回来经过这里,江校尉,这是我们县的司农张典吏。”

“江校尉?”张典吏吓了一跳,一个校尉可是能统带上千甚至几千人的中级军官了,在荆湖郡,军官的身份,可是很吃香的,即便是县老爷,在一个校尉面前,也只能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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