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06节

  墨子欣慰点头,叫告子起身,又和旁边侍坐的弟子道:“我曾说,人无非老幼贵贱,皆天之臣。有能则举,无能则免。适虽年轻,但却能够胜任这样的职责,这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

  “给他职位、给他权力,并不是赏赐他,而是为了让他把事办成。这是我一直认为的为官之道,目的是为了利天下、办成事。如果你们将为官出仕作为赏赐,那么你们并不是真正的墨者。”

  一众弟子纷纷行礼道:“先生的话,我们记下了。宣义部的事,我们也认为适可以胜任,他有的那些权力是应该的。”

  本来已经信服的告子,听到权力二字的时候,心再一次生出了一丝火热和嫉妒。

  因为这个宣义部的权力,似乎有些大。

  随着草帛出现,那几篇宣扬墨者之义的雄文已经传到了各国的都城大邑,借助一年前就在那里布局的店铺、工匠会等,快速传播。

  宣义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四个下属的吏处部门。

  曰交通吏、曰稼农吏、曰工匠吏、曰校生吏。

  交通二字,取的并不是适最熟悉的那个交通的含义,而是取自《易经、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这一段卦辞可以衍生出两个词汇:交通和同志。

  这里的交通,取得便是天地交、各国通、上下同、其志一的意思。

  交通吏建立在各国的都城大邑,以工匠会、店铺、新奇事物的售卖部门为依托,在各国开展活动。

  在各个都城大邑内,广泛地交通墨者之义,将在沛邑产生的许多理论传播出去。同时还需要发展一些秘密的墨者,不过这件事最终负责的是书秘吏,但适身兼两职,正好可以发挥。

  稼农吏与工匠吏两个部门,则完全就是本来的意思。一个是面向农夫的,另一个是面向工匠的。

  而校生吏,则完全就是主管沛郭乡校的意识形态工作,从小灌输一些理念,从而让那些乡校里学成长大的孩子相信人人平等之类的墨者之义。

  如果实际算起来,辩五十四管辖的部门完全可以并入这个宣义部,成为一个专门的属吏,负责与贵族、各学派的交流。

  但是墨者一开始走的是上层路线,即便适尝试着改变,可是上层路线的想法根深蒂固,因而辩五十四这种专门负责理论宣传辩论的人,是一个专门的部门。

  工匠与稼农的宣传,在告子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擅长,也不觉得意义重大。

  但是交通吏这个下属部门,却让告子眼热。

  墨者的许多收入都是来自其余邦国的大城大邑,而那里的墨者组织基本上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两三个部门,而且很显然将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宣义部。

  因而这是一个面向天下的大权,而稼农工匠只是沛县之内的。况且沛县内部的一些职位,也只是在一县之内,比起宣义部的下属部门交通吏遍传天下,还是差了许多。

  而且每年所需要的金钱数量也不少,宣义部所能花费的黄金数额也极多,多到让市贾豚面如土色的地步。

  告子自然有些嫉妒。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嫉妒的,却并不是适所最在意、最自得、最窃喜的事。

  在适看来,他得到了自己在墨子去世前最想得到的东西:意识形态解释权。

  换成现在的话,就是天志、义、利天下、天下、法权、仁义、利义辩、认知论、等等问题的解释权。

  对于上下同义的墨家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墨子活着,这个职务似乎毫无意义,似乎只是个传声筒。

  然而一旦墨子去世,这意义就会瞬间提升数倍。

  PS:

  墨子用美女做比喻……非是杜撰。“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这里的美女,应该就是美女。

  《墨经》里的内容分化严重,一半是方言加口语加和现在没有歧义的“爱”、“恨”、“美女”之类的仿佛现代词汇构建起来的;另一半则是比先秦多数古文更佶屈聱牙的“定理”、“公式”、“定义”等翻译要琢磨许久才能明悟的物理学工程学机械学教科书。

第一四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八)

  告子被嫉妒迷惑了双眼,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所能比较的,看不到自己所不能比较的。

  侍坐墨子左右的其余墨者,则对于适的能力极为认可。

  每每与自己相较,多想若是自己主持宣义部,恐怕很多事做的远不如适。

  确实,如告子所言,适连雅语都说不好。

  但是墨者之中能说雅语的极多。

  可雅语只是语言,就和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字一样,能讲出道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宣义部部首,否则只是一个合格的教人说雅语的采风。

  从一年多前开始的布局,也让适负责这件事顺理成章。

  各个大城大邑都有墨者进驻,在那里依托着店铺,开展活动,传播道义。

  于那些士人,适可以用《大雅、蒸民》中的话,讲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中,有物有则的天志到底是什么。

  也可以把用来歌颂仲山甫的那句“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巧妙地转化为歌颂墨者,从而吸引很多的市井游侠接触墨者的义。

  这句话是赞颂仲山甫的,说的是古人说吃东西啊,柔软的就咽下去、坚硬的就吐出来。可是仲山甫这人恰恰相反,吃软不吃硬,不欺辱寡妇鳏夫,但却会抗击强暴。

  这正合那些市井游侠的想法,一个个觉得墨者将自己歌颂成了仲山甫,顿觉墨者颇为亲近,便免不得要去听听墨者的义都讲些什么。

  而每个月都会发布的写在草帛上送往各个大城巨邑的“雄文激辩”,也在各邦国的都城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兴奋和对抗。

  新成立的交通吏这些人,靠着每个月出一次靠商人或是归家做事的墨者送来草帛,靠着店铺里稀奇古怪或是大利于人的事物,靠着工匠会等附属组织,很快站稳了脚跟。

  从去年秋季大聚到现在,又是将近一年,不断有士人、游侠儿等,自己带着金钱,或是通过了墨者在大城大邑内的考核后给予资助,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沛县。

  人数不是很多,却都是精华,而且相较于墨者的全部数量已算是不少。

  交通吏和宣义部下属的其余三个机构不同,他们面向的主要还是那些落魄贵族、士和游侠儿。

  这些人原本就识字,要么就会击剑,家里也有一些余财,属于墨者在自身教育体系还未得到回报之前的急需人才。

  虽然每年花的钱不少,但在大部分墨者看来这是值得的。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从陶邑、郑、洛阳、临淄等地来到这里的游侠儿、士已经将近六十人。

  他们暂时还未全部投身到墨者之中,但已经开始接受墨者的一些思想,并且如同很久前墨子收徒时一样跟随左右开始学习。

  当然,反作用也不是没有。

  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垂垂老矣的子思等人,纷纷利用墨者在那些大城大邑里的交通吏开设在明面上的食铺、奇技铺等,向墨子转达了不满,邀请墨者与他们相辩。

  相辩这种事,本是墨者作为一个学术团体最优先要做的事,可是这一次墨者却不怎么着急,反而一一回复他们需要再等几年:墨者如今忙着行义,暂无时间。

  同时又赠与了这些人一些此时极为昂贵的“草帛”,作为礼物,还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些墨者内部一月一出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邀请这些人辩论,并表示愿意将他们反驳的文章抄录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国为中心,诸夏的学术界逐渐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辩论的人,也逐渐开始认识那些贱体字,也开始逐渐被墨者写文章的方式影响。

  第一篇关于“古初有物乎”的辩论,就先爆发在六月份,这是关于世界观的辩论,是列御寇对墨者传出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反击。

  列御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转为墨者通用的贱体字,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开始了第一场依托着纸、不需要见面就能表达心意的辩论。

  这一份激辩文章比起原来的《汤问》篇要长得多,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讲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对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驳墨者的世界观。

  墨者也恪守承诺,将列子的文章誊写于草帛之上,附上适所作的反驳文章,一同在下个月传到各个大城。

  随后,杨朱、子思弟子、关尹之后、老耽之徒等等,都纷纷开始写文反驳。

  纸张出现的正是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追求世界本源的时候,也因此引动出更为激烈的思想交锋。

  诸夏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气氛,这些气氛跃然纸上,每个字读起来都让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大声诵读,以抒发心中的那股宇宙无穷天地之大的浩然气。

  而每一次有人反驳,墨者的书秘吏和宣义部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或是赞叹、或是反驳、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这本就是墨者的风格,或者说是墨翟的风格,他对学问的看法从对仲尼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非议儒家,但是儒家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鸟干燥的时候飞得高、鱼热的时候潜的深,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汤这样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鸟和鱼够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汤都改不了,难道我墨翟就不能称赞几句仲尼说的对的地方吗?

  以墨者一家对抗其余诸子的学术世界观对抗,就此开始。

  列子作《汤问》,反驳墨者的《山海经》世界观,讲诉了许多奇异而充满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辙沐食子、炎剐其亲、义渠火葬的故事。

  而适则用一种此时还未出现过、但墨者已经习以为常的、剥开了外面面纱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释“辙沐族为什么杀第一个孩子、义渠人为什么选择火葬”等等习俗。

  第一次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的世界观,借助这场辩论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

  虽然在告子来询问墨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宣义部部首的时候,列子等人的反驳文章还没有送来,可是墨者内部都确信这第一场辩论墨家已经赢了。

  因为他们觉得还是适的理解更为合理,也更容易让人明白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然而实际上仔细考虑,其实墨者内部的逻辑也有漏洞,但这个漏洞必须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观,然后才能反驳,否则就是不败的。

  因为沛县万民约法时的道理,是历史唯心的,以静止不变的观点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会契约”这一套东西。

  而伪造的《山海经》里的世界观,则是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乐土的名义,将此时出现的各个社会形态以生产力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优解。

  前者温情脉脉,人们喜欢;后者彰显真相,血腥压抑,人们不愿去接受。

  毁掉天下的,永远不会是天下人愤怒的东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欢的东西。

  但此时,这种愤怒和喜欢还不是最终决战之时,因而他们在这一刻目标出奇地一致、合拍。

  对外的世界观一事上,墨者绝对全面领先,无论如何也输不了,最多会分裂。

  因为已经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败自己人,别人是打不败的。

  极致也不过就是墨者内部将来条件成熟了,分裂为沛县万民约法派和天志乐土推理专政派。

  于此时的墨者团体而言、对于新成立的宣义部而言,列子的这一篇《汤问》无疑是宣义部交通吏打赢的第一场仗。

  墨者内部满满兴奋,众人也对适提前布局的手段赞叹不已。

  宣义部成立的时候,在各大都市已经有墨者的店铺和工匠会的存在,成立之后如同顺水行舟,顺畅无比。

  工匠会早早成立,商丘陶邑两地,工匠会已经开始运转,组织起来的工匠们在学习新技术的同时,也在不断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论。宣义部下属的工匠吏运转轻松。

  沛县以磨坊、油坊、良种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动为中心,也将原本分散的农夫经常地聚集到一起。稼农吏的运转也不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流窜到各个乡亭以磨坊为中心的地方宣讲道理——既然种植了冬麦,磨坊便自然成为了中心。

  适作为沛郭乡校校介,这半年多已经很少亲自出面去做宣传讲义的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写出文章传授宣义部的其余人,或是编写一些戏剧深入到各个乡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传。

  但这一次他却将在乡校教学的事暂时停下,亲自带人前往各个乡亭。

  原因很简单,从楚国墨者那里传来消息,楚人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要趁着三晋刚刚封侯、郑人与韩大战、伐齐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北上质问宋公叛楚之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伐宋肯定不会经过沛地,而是会征集阳夏之师、陈之师、焦之师等军团和楚王的王辖军队,过沙水直围商丘。

  不趁着这时候彻底解决沛县的问题,就会丧失机会。

  包括大族、修水渠、开河、集众人之力挖矿冶铁的事,都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解决。

  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舆论准备,等待那个天赐良机一到,立即动手。因而,一直在乡校的适带人出去,亲自做宣传鼓动工作。

  毕竟马上就要秋收,今年风调雨顺,众人对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达最高。

  不解决水渠和铁器的问题,只会逐年下降。

  PS:

  墨者不可能得到楚人出兵路线的准确情报,但是可以分析得知楚人不可能傻到从彭城沛邑北上绕远。因为楚人要解决的不只是宋的问题,而是大梁、榆关防线,对抗的是三晋。

  《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皆出自《列子、汤问》。子思尚未去世,肯定有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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