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43节

  宋文公之时,正赶上楚庄王争霸,那一次围城九个月,围到城内饿死大半,但商丘依旧没有投降。

  因为宋文公在做公子之时,就乐善好施,很有民心,又有威望。

  文公祖父的夫人、周天子的姐姐王姬,想要与文公私通……当然,王姬不是文公的亲祖母,宋国的贵族圈多少还有一点底线。

  尚且为公子的文公拒绝,王姬不但没有因爱成恨,而是选择更为无私的爱,帮助文公在城内建立名声。

  作为公子的文公,可以做到将家财施舍给那些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使商丘城内没有因为孤寡而饿死的;可以每天出入士与贵族的宅邸,与他们结交为友;可以拒绝美艳的祖父的夫人的诱惑,博得了极高的名声;而王姬又在被拒绝后帮着文公提振名声。

  最终,王姬和文公合作,发动了政变,趁着文公的兄长打猎的时候一举将其击杀,国人也拥立了文公继位,在清理昭公余党贵族后又分权给支持的贵族,加上商丘城内众人的支持,坐稳的公爵的位子。

  至于做祖母的王姬与做孙子的文公倒是暗地里是否私通,那就是不得为人知的故事了,这种丧失的贵族文化中外均有,并不惊奇。

  私德不论,文公执政之前的名声和施舍,保证了楚人围城数月、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依旧坚守没有投降也没有政变和国人暴动。

  而太祝所作的对比,便是之前的悼公和如今的宋公田,都没有文公当年的名望,加上这些年贵族之间争权夺利,商丘国人已经丧失了原本参与政治的心态。

  死个国君,就只是互相告知一声,顺带还有童谣嘲讽一番宋公脑残,非要去信什么祈禳之术。

  宋公田继位后,又当年改元,壮志雄心,忙着会盟,顺带着墨家推广的两季种植法还没有完善,他已经先准备加税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墨家出面守城,也根本不可能坚守太长时间。国人一旦被贵族组织起来,很容易来一场暴动政变,将给他们带来祸患的国君驱逐。

  至于讨好楚人万一将来晋人报复怎么办,很多国人可能不会想太遥远,只会盯着眼前一两年之内的事。

  大尹分析的很对,对于城内众人想法的把握也是正确的:这时的商丘,不是后世盛唐安史之乱时的商丘;商丘城内的百姓,也没有受过太多公族的恩惠。

  一旦楚人围攻的利害,有人只要能保证替换个国君就可以让楚人不攻城退兵,国人必定追随。

  然而……墨者的出现,改变了这种情况。

  墨者没有说为公族、邦国而战的话,而是用了另一套说辞、用严明的命令和赏罚来聚集城内人心。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出现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情况,很难发动国人来一场驱逐国君的政变。

  六卿有私兵,但司城皇也有私兵,双方难分胜负,然而如果守城一心,六卿这边必败……中立的墨者会因为这有碍守城而帮助司城皇一方,大尹是这样认为的。

  相反,如果城内先爆发不满,国人暴动改变国君,再以国君的命令收回墨者守城的权力,这样又是另一回事。

  所谓民心,看似无用,但若可以操控依旧可以借用。

  大尹灵琦听完太祝说的变数和对比,摇头道:“商丘尚且能守,因为城内还未饥荒,所以墨者的话尚且还有人听。墨者也讲仁义,他们又讲民心,一旦城内众人都不想守的时候,他们也不可能全都杀掉。”

  “所以,想要商丘守不住、想要民心反对君上、想让愚昧的民众受困于眼前的苦难而不去考虑将来三晋的报复,只要做到一点!”

  他起身,环顾四周,狠绝地说道:“焚烧府库存粮!只要此事做好,城内必乱!城内一乱,则民众都会希望与楚会盟。”

  “司城可能与楚人会盟吗?他不会,他会想要撑到三晋来援,所以民众必然会反对他。这可以借此灭族。”

  “这一次荆人围城,又是因谁引起的呢?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而贰于晋,而粮食一旦被焚烧、城内饥荒,这些责任难道不正是因为君王昏聩导致的后果吗?”

  “童谣已言:斩衰期未满,是嫡子继承还是兄终弟及,尚未明确。今年正好三年斩衰,我们所做之事,正应天命!”

第一九三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二)

  斩衰之期,三年。

  三年前适离开商丘前扔下的童谣,如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

  似乎,若童谣上应天命,的确还有机会。

  可太祝,却一言说出了一句让在场贵族都恐慌的话。

  “墨者……非命!”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都变。

  是的,墨者非命,天下皆知,墨者认为天命就是狗屁,人的努力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为这一条和儒生不知道争论过多少次。

  信则有、不信则无,墨家信不信天命,或许与童谣无关,但太祝这么说依旧让众人变色,因为墨家还信另一件事。

  仁义。

  只是这个仁义与儒生的仁义不同,却依旧讲墨家自己的仁义。

  政变,墨者会中立。

  暴动,墨者可能会支持。

  但焚烧粮食、人为制造饥荒,若是被墨者抓住,正是守城的时候,墨者会杀全家的,他们心狠手辣,又有守城的权力,绝不会手软。

  一个整天喊着连天子都要选的跨国组织,根本不会把贵族当回事,杀起来也不会心软心疼或是不忍。

  这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

  一旦被发觉,那就是把墨家逼到和司城皇一族一同动手、斩草除根的地步。

  之前守城,因为一些小贵族不守命令,已经在街市上车裂绞死了许多,大贵族因为征集粮草的事也被墨者欺辱过,这些事历历在目,墨家的那些人又死不旋踵,这才是最可怕的“非命”。

  非的不是天命,而是非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天命。

  数百死不旋踵的墨者,数百最精通街巷冲阵战斗的墨者,再有更可恶的“宣义部”蛊惑民心,这些贵族不免要担心到时候商丘城头遍布绞架。

  太祝叹息一声,又道:“墨者非命,可鬼神祭祀之术,亦远超于我。那宣义部在城内尽得民心,又有工匠会等组织,各行宣传。”

  “昔年后昭公事,恐怕不那么容易。”

  当年后昭公时候的那场政变,国人并未参与,贵族的合纵连横、甲士之间耀武扬威,就导致了司城的崛起和六卿的洗牌,顺带换了个公爵。

  那是因为民众不关心,也没有什么宣义部之类的存在可以快速组织民众。

  如今,这种事却完全不同,这些人见识过城内游走的墨家宣义部成员,他们真要做点什么,一日之内就能让城内民心倒戈。

  小司寇以为自己原本掌管的,就是宣义部做的事,可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根本不同。

  远远不如。

  可即便远远不如,小司寇依旧可以在之前判断出政变民心所向,可见舆论导向的重要。

  太祝的话,让在场贵族两股战战,他们实在不想冒这个险。

  风险太大,虽然回报很高,但若失败,那就是要冒着被杀全家的风险。

  大尹灵琦眼见众人恐慌,冷笑数声,起身道:“惜命如何能成大事?昔日武王以虎贲三千而伐十万之纣,牧野一战,若是输了,岂有天下?”

  他知道只是鼓动已经没用,起身踱步后,便以利害之说陈诉。

  “司城皇势大,墨者曾说,温水煮蛤事,我深以为然。”

  “若三晋兵至,司城皇权势更大,我等又将如何自处?到时候除了逃亡,又能怎么办?”

  “智氏、中行氏于我等相比,其势如何?”

  他询问众人,众人默不作声。

  晋国六卿,哪一个都比他们有实力,也有势力。

  威望、人脉、地位、名声、财富、死士、家臣……什么都不缺。

  大尹灵琦冷声道:“六卿之乱后,中行逃于齐、智氏亡于秦,如今他们可还有封地家臣?可还有权势?”

  “除了墨者传出的那篇青出于蓝之外,中行氏众人可还有什么?”

  “再者,昔年咱们政变得权,昔日大尹逃亡于楚,如今其家族又在何处?又有多少财富?”

  他说的众人默不作声,又道:“一旦司城皇得势,我们必被屠戮,又有三晋作为依靠,我们除了逃亡楚国又能怎么办?”

  “楚王就算接受,可有封地于我等?公族王族尚且不能够全部分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昔年大尹逃楚,如今家族凋敝,可是连封地都没有,后世子孙传闻也有牧羊助耕者!”

  “早晚是死,死则举大事!总不能如墨者所说,让我们变为温水所煮的蛤蟆,那时候连这样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些,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太多的例子、太多的前人事,都是如此。

  贵族只是身份,真正有力量的还是封地和权力,当年的乐氏分支,虽然如今也有乐羊子这样的人物大放光芒,可乐羊子之前却只能做门客……

  难道,让他们、让他们的家族后代,再去从门客做起,重走一遍门客、大夫、卿的路?

  众人想到这,大尹灵琦便道:“三年前我等已经盟誓,背盟者死。墨者曾言,盟约必是利害相关才能延续维持,这是正确的。”

  “在场诸人,若举大事,将来可学韩赵魏之事,即便不成,亦能各成附庸。”

  “若不举大事,司城皇一族得势,三晋兵至,只有逃亡一途。如今就算投靠司城皇,又能得到什么呢?就算现在得到了,将来皇父钺翎继其父之职,难道不会收回吗?”

  叔岑喜闻言,带头道:“如此,我愿举大事而死,亦不愿做温水煮杀之蛙。”

  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皆愿!”

  大尹便道:“此事需机密。”

  “府库内,自有死士,这是可以信任的。你我府中也都有些饲养许久的死士,他们重义轻生,这都是可以成事的。”

  “但即便你我府中死士都集中起来,也未必是墨者的对手,而这种事又不能使私兵甲士出面,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楚人配合。”

  “要选机密心腹之人,前往楚营,与楚人相约。”

  “楚人攻不破商丘,所以不攻;而楚人若不攻城,那么我们便没机会动手。”

  “需要楚人一次攻城,吸引墨者注意,我们再焚烧府库粮草、在城内放火,让城内的粮食只能支撑一个月。”

  “城北处,有我的人,那些死士做成之后,可由北墙出城,只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司城皇纵怀疑,也不能指责我们。”

  “到时,城内缺粮,民心必愤君上背楚招致饥荒,我们便可广传童谣,引领甲士逼迫君上让位与公叔。”

  “楚人这一次要攻的让墨者全力防守,但楚人依旧不能破城,因为墨者守城术无双天下,所以终究我们还有机会在城内做成这件大事!”

  他将计划说出,正可谓天衣无缝,只要能够说动楚人发动一次全面进攻掩护城内,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做成。

  至于人命,那无关系。

  换成司城皇,也是一样,这一次楚人围攻,也正是司城皇所期待的……城内不惨,他请三晋出兵就无意义,城内民众就不会支持他。

  换了谁,城内百姓都苦,只是在利用这些苦,达成自己的目的。

第一九四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三)

  六卿可以想到粮食问题,就是墨者参与守城后商丘城的根本。

  作为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贵族行径的适,自然也会想到,只是他想到了也不说,一如当年公输班在楚王面前想到不说一样:适不清楚墨子是否能想到,但绝不会说出口。

  雪中送炭、国人暴动、逼迫宋公、分化贵族……这是适从三年前就开始想到的手段。

  宋国不能变法,宋国不能集权,宋国需要贵族分权制衡,才能让刚刚起步的墨者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这会死很多人,或者说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适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与其余墨者分享:他们许多人太过理想主义,而墨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现实残酷的人做暗中推手。

  如果一系贵族独大从而集权,那么墨者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不管是大宪章还是三级会议,都源于分封建制的时代,是王权与贵族斗法的结果,没有强势的贵族王权不可能寄希望于自耕农和市民阶层的帮助,与贵族对抗。

  作为掌握着宣义部和书秘吏的适,在商丘有工匠会作为耳目,也知道墨者所知道的一切消息,而商丘城内暗流涌动的那首童谣本身就是他编造的。

  六卿之间的阴谋,适不知道,但却知道形式逼迫之下,这些贵族肯定会选择拼死一搏。

  除了墨家的最高层,没有人知道墨家准备靠自己反击楚人,解除商丘之围。

  因为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三晋出兵是唯一解围的方式,也就注定了亲晋的司城皇一系与其余六卿的矛盾不可调和。

  晋人一来,其余六卿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首节上一节143/69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