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4节

  若是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就直接斩杀。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适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于首功之外,剩余人倒是多以为你不过是火药的制作者。楚王这次想见你,也是因为你上次在帐内的那番话而已。”

  适笑道:“虚名尔。我是一心利天下的,岂在意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弃了单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将这名声让给了沛县义师?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有心思在乎这些呢?”

  “墨家胜了,我这部首你这悟害,便也是胜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声长啸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也不瞒你,当时我是动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适摊手道:“论迹不论心嘛。”

  两人又互相说了一番知己话儿,那些围绕四周的墨者已经将楚王的营帐仔细围住,不准其余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从。

  楚王也知道墨者没有谋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杀也不会如此麻烦,也正好装作大度,便让那些特许靠近的侍从近卫散开。

  适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后,也无什么酒水,只是分了宾主跪坐。

  公造冶横剑跪坐在适的身旁,距离不过三尺。另外那十三剑之一,持剑站在帐门,那名负责翻译记录的墨者就在适的身旁五尺左右。

  这不是正式的会面,一如当年汉文见贾生。

  只不过墨家重鬼神,这一次楚王却不问鬼神问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众人不喜礼仪客套,也知道这次会面时间很短,有许多话未必能够问的完。

  他与适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知道此人言辞尖锐又善于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因此也就没有动那些说动说服或是讽刺的心思。

  楚王拜问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吗?”

  适对曰:“不能。您连楚国都不能一,又怎么谈得上天下呢?您连尚贤都无法在楚国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虑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马上就要饿死了,却不问我哪里有吃的,却问我吃太多撑死怎么办,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也没有愠怒,反倒是长叹一声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强王权强楚四策,我极有感触。我想,当年文王听于太公、秦伯见于百里奚,这感受竟是一样的啊?”

  适大笑道:“您的话,实在是在夸赞自己。”

  楚王脸上微红,终于稍微有些不满,说道:“我纵不如文王,但难道秦穆也是遥不可及的吗?”

  适摇头道:“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才略,而是认为你所做的比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贲甲士,群臣用命,并无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亲帅军与茅津大败戎狄,群臣折服。邻晋又有重耳、夷吾、骊姬之乱,秦人无忧。”

  “可反观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统御群臣,士无二心?”

  楚王摇头。

  适又道:“难么您难道帅军作战勇猛大胜,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脸上一红,心中大怒,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帅军开战大胜,声威壮阔,你熊当领兵北上争霸,被墨家数百精锐偷袭将你俘获,你觉得众人会服你吗?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终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发怒也不能改变,于是拜道:“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适回拜道:“您能够忍耐怒气,这我就可以继续和你说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请继续。”

  适又问道:“秦穆之时,晋有骊姬之乱。那么您现在面临的,可是那个骊姬之乱时候的晋国吗?三晋合力,您的将军可有能够击败吴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儿子也能比得上魏击?您的威望难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黄池雍丘大败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国可比得上破中山夺西河战姜齐的魏?”

  楚王再度摇头,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势,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问了,那一定有对策,我且询问一番。”

  待适又问了几句后,楚王叹息道:“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说的对啊,这是我不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可难道不正是因为不能够相比,所以我才对您当初在帐内所说的变革之法极为赞赏吗?楚若不变革,只怕数千里皆要亡于后辈之手。”

  适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于后辈之手,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庙与社稷。墨家既不认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么这些事也就与我们无关。”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为了保持各国平衡,战端十年不起,楚的变革我们还是希望能够看到的。我们只是利用楚人来保证三晋不能够侵吞各国而已。”

  “请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并不是在帮助您,只是为了天下的暂时的安稳和弭兵休战,让百姓休养生息。”

  这是立场问题,一定要讲清楚。

  楚王知道墨家的那些规矩,也知道墨家做事一定要符合其大义道理,但听适这样一说,心中还是有所期待。

  如今看来,适的意思里竟然有帮助楚人加强国力的意思,连声询问。

  适便讲了一番墨子常说的“节用”和“再生产”的道理,又道:“如今我墨家之所以派我来见您,正因为您有非攻的机会啊。”

  “您当初立下三年之约,只怕想的是破了商丘三年之内占据优势。可您没想到会被我们击败,所以您现在除了防守三晋之外,三年之内是无力北上的。可三年之后,只怕三晋更强。”

  “所以,不管您真的是想非攻,还是不过为了喘息为了日后我墨家可以助你们守城来维护弭兵之约,您都要非攻。”

  “论迹不论心,你到底是要非攻的。所以可以配合节用,发展楚国。”

  “上回与您看到的那些铁器,还有您之前看到的火药,以及一些良种作物,都是可以出售给您,让您用来让百姓生产以增加财富的。”

  “而天下产铁之法,墨家最强。天下产铁之地,如今以沛地为最。暂时,沛县产铁,您需要保证沛县不被越、晋、齐等国攻击,这样才能够源源不断地得到铁器和火药。”

  “墨者冶铁、熬练火药的沛县,应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安全。今后或许会和齐晋等国盟誓,但明日与宋公的盟誓中,楚人保证三十年内沛县、彭城一带不动战火,是对您最有利的。”

第二五一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九)

  楚王对于墨者的言辞,虽然觉得其中颇有道理,可却依旧小心翼翼。

  听了适的话后,楚王考虑一阵,也觉得对自己颇为有利,似乎看不到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听适这话的意思,竟似乎墨家准备连昨日夜袭使用的那些如同引雷鸣之力的武器也可以售卖给自己,这是始料不及的惊喜。

  他在营垒之中,亲眼见到了墨家精锐用火药造成的混乱,也亲眼所见攻破营垒那一刻造成的宛若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对于此物颇为在乎。

  原本,他就根本没有思考这种可能性。

  在楚王看来,这就像是墨家所秘传的一些手段,或者说用来守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轻易示人。

  适给他带来的意外惊喜,反而让他在惊喜之余更加小心。

  只是原本就要与宋成盟罢兵,似乎沛县彭城之事根本不需要谈及,因为楚王知道沛邑并非是封给了墨家,而是依旧属于宋公。

  想到这,他似乎明白了墨家的意思,问道:“如今一战,难道宋公竟要分封你们墨家百里之土?”

  适摇头道:“宋公不能够用先生的义,所以先生不会用百里之土卖掉自己的义。”

  “只是沛县拥有冶铁火药等等工坊,您不动兵的话外之意,便是您能告知天下,若是齐、韩、赵、魏等国有出兵沛县彭城留邑的可能时,您一定会出兵支持沛县民众。”

  以一个邑的身份在盟约中占据特殊的一席之地,也并非没有先例,这倒算不上是惊世骇俗。

  第一次弭兵会,是各国君主亲自参加的。

  但第二次弭兵会,便是各国的有实力的大夫参加的,只是那时候晋楚太强而其余各国太弱,第二次弭兵会整体上就是一次晋楚冷战划定势力范围的会盟。

  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或是归属于晋国的势力范围,或是归属于楚国的势力范围。

  只是当时促成弭兵会的宋国,国君朝于晋,而执政大夫朝于楚,属于两边都不敢得罪。

  今日与当年不同。

  当年宋人是被围困到撑不下去,算是请和,所以不可能和楚人平等,只能选择朝问。

  而这一次是宋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俘获了楚王,逼迫楚人成盟缔结合约,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聘,不是不平等的朝,因而这件事就必须要拿出来说清楚。

  适希望楚王告知天下,用楚王的态度宣告沛县的特殊性:名义上隶属于宋国,但却又在外交上独立于宋国。

  同时也其实就是在把宋国卖了:楚王如果说谁打沛县就等同于和楚开战,那么如果沛县被宋大夫袭击,也可以给楚王以出兵的理由。

  实际上,如果适算宋人的话,那这件事也算是“挟洋自重”,让宋公和宋国大夫对沛县的地位有更为清醒的认识。

  适自觉自己根本不是宋人,所以卖宋也就卖的理所当然。

  楚王考虑之后,问道:“如你这般说,那楚人又能得到什么利呢?”

  适道:“当然是源源不断地铁器、粮食、火药可以售卖给您。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答允,那么显然在我们墨家看来,您这是没有利天下之心啊。”

  “所以如果您不答允,我们就会以您没有利天下之心的理由,严禁任何的铁器和火药流入楚国,对楚禁运禁售。”

  “我想,您要是不答允,晋人肯定会很高兴,乐于您不答允而他们答允。”

  楚王被适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话说的极为无奈,嘲笑道:“难道一个小小的沛县,就能和利天下扯上关联吗?”

  适对与强词夺理的狡辩极为娴熟,反问道:“您连一个沛县都不能利,又怎么可能利天下呢?”

  楚王哈哈大笑道:“你们墨家不是与儒生死敌吗?如你们这般讲,儒生先修身,而再治家,最终才能恢复天下礼乐,这又有什么区别?”

  适笑道:“道理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看到的将来天下,与我们看到的将来天下,并不相同。”

  适又收敛了笑容,问道:“您真的准备听道理吗?”

  楚王闻声不语,许久才道:“先生还是讲利吧。我喜欢利,胜于义理。”

  适点头道:“那么这不就是利吗?你宣告天下,若攻沛,则等同于与楚交战。我们便保证给你供给铁器火药等。”

  “墨家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所以是否是利天下、是否可以与之合作的解释权,在我们手中。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是规矩是不变的,我们也一样可以用规矩衡量您所做的一切,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

  “如果您想听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利天下的道理,我可以和您讲。只是您愿意听吗?”

  楚王再次无语,心说是不是利天下,由你们来衡量,这自然是你们说的算。

  可换成周礼,难道不是一样吗?当年是否违背周礼,也是有规矩可循的,只是以前违背了就要被天子和公侯攻打。

  现在墨家似乎没有力量约束天下守护自己的规矩,也没有让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规矩的力量,但却拥有技术和兵器优势,借助天下数分的局面来维护这规矩。

  仔细一想,竟无什么不同。

  楚王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寡人明白你们一定有道理,也不是不能够答允这件事,只是答允了,又有什么别样的好处呢?”

  “如果我答允了,那么三晋与齐也一定会答允。你们也一样会售卖铁器和火药给三晋与齐,我却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

  适笑道:“您还是没有理解我们巨子所说的权字啊。如今您答允了,会得到一块玉璧。而如果您不答允,那么一块都没有得到。”

  “所以,什么是利,什么是害,难道您不能够分辨吗?您现在想的不应该是得到两块玉璧,而是应该想着先把第一块玉璧拿在手中。”

  这话已经说的极为无耻了,颇有当天下规矩仲裁者的意思。

  楚王沉思许久,终于道:“会盟之中,我会盟誓天帝鬼神,说及沛县之事。”

  话毕,公造冶等在场的其余墨者都冲着适点点头,以示赞赏,明白适为墨家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利益,也为墨家争取到了足够好的外交局面。

  楚王表态,那么就可以借助这个表态,逼迫三晋与齐表态,同时也为那些对沛县之事不满的宋国大夫和上卿们,增加了许多压力。

  楚王既已答允此事,便又问道:“你们既要利天下,楚也是天下之一,难么难道除了提供铁器之外,就没有其余的手段了吗?”

  适早已经准备好,连忙道:“自然有。”

  “您可选五百户工匠,填于沛。”

  “另外从您的府库之中,资助一些年轻士人,前往沛地游学。”

  楚王一怔,片刻笑道:“此事,寡人只能看到于你们墨家有利,却不知道与我何利?沛在宋,而非楚,寡人也看不到此事与楚何利!”

  适也笑了,反问道:“您难道认为楚国不需要变革吗?”

  楚王回道:“楚国自然需要变革,只是变革与你所说之事,有何关联?先生之前说的迁徙封君、加强法度王权之事,寡人是有兴趣的。可是先生现在说的这些话,寡人并未看到与变革有何关联。”

  所谓平等谈判,就是一个双方都认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否则这谈判也就进行不下去。

  楚王即便暂时被俘,但墨家不敢动他,也就谈不上什么一些强制性的条约。

  终究,还是利益在驱使。

  和君王讲什么利天下,很多时候都是一个说辞,真正能够说动他们的还是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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