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0节

  一旁有一个小耳朵,可以在拉弓的时候,将箭尾搭在上面,这样可以保证每次拉弓的时候箭尾的位置固定,也能射的更准。

  耳朵的侧面有一个小孔,里面穿着熟牛皮,可以挂在手腕上,像是手链一样,防止撒放的时候不熟练导致扳指飞出去。

  很成熟的扳指,几乎可以说之后两千年都是这样的。

  伸手拿起六指脚边的小弓,拉了几下。

  没有带扳指,就没法用合乎射礼的拇指射法。

  拿出除拇指外的三根手指拉住弓弦,试了几下,心里有了主意。

  打一开始,他就没准备用拇指夬。

  公孙泽是守礼君子,必然会教那边的孩子用拇指射法,这里又是殷商故地,妇好时代就已经成型的扳指,想来一直如此。

  拇指射法当然很有用,尤其是在飞驰的战车上,想要做出《射礼》中的三箭连珠的手段,最好也是用拇指射法。

  但是这种射法的缺点就是上手太慢,不是专门的脱产阶层或是自小练习,很难练出一手好箭法。

  不管是满鞑的八旗铁杆庄稼,还是此时的不可耕种禄足以代其耕的士阶层,都是一样的路数,用脱产来保证射箭的水平。

  战国井田崩坏,除了农业技术的发展,也与战争规模的扩大有关。

  弩的出现,可以让更多的人使用远程武器,也让血统贵族的军事地位在某些国家不断下降。

  弩这东西和火枪类似,站在战车上也能放,即便不准,但也不是以前用弓非贵族没个十年功夫不能车战的时候了。弩和火枪都属于某正意义上的贵族毁灭者,前者配合步兵崛起和军功爵是无马镫战车时代的贵族毁灭者;后者配合大炮和方阵是有马镫板甲时代的贵族毁灭者。

  弩的出现,加上拇指射法上手太难,很可能在战国时期也出现了一阵三指射法,用来快速训练弓手,保证对弩的远程优势。

  但适相信公孙泽未必会三指射法,就算会,他也不可能去教孩子这种违背礼仪的方式。

  之前适用来搪塞公孙泽的话,并不是丝毫无道理。

  他是庶人,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褐。

  公孙泽是士人,穿着直裾,按照射礼在比射之前,还要先去更衣室脱下左袖子,露出手臂带上护臂,否则左袖子太宽大根本没法射箭。

  两个人身份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比射也就根本没法比。

  在教人上,公孙泽教庶人孩童的话,免了脱衣服露左臂之类的礼仪,可是拇指射法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更改。

  适却根本不会管这些,在一些问题上他是实用主义者,哪个好用用哪个。

  十天之内,三指射法肯定比拇指射法强;三年之内,两者不相上下;五年之后,因为传承的问题,此时学拇指射法肯定比三指射法要强,很多连珠箭之类的技巧也有人可以教。

  既是定的十天,他当然要教六指用三指射法。

  起身站直了身体,三根手指勾住了弓弦,挺起胸膛,背肌用力,像是扩胸一样向后吃力,将这一柄小弓拉满。

  害怕回弹的时候空放坏了弓,小心地回成原貌,将弓递到六指的手中。

  “按着刚才的模样,先联系拉弓吧。不急着射箭。”

  又在他耳边讲了一些拉弓的技巧,时不时拍一下六指因为力气不足而含起来的胸和没伸开的手臂,告诉他宁可拉不开也要先把姿势练好。

  真正教别人的时候,适才明白射礼中的内涵,果然是每一个细节决定了最终是否是正道,而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直接想到达到目的往往不可能。

  可这些感悟终究是修身用的,他也没有再和六指谈起修身立德,而是不断用棍棒纠正着他的姿势。

  拉了十几次后,六指的脸上已布满汗水,每一次拉弓的姿势也越来越难看,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虽没开口,适也知道这是三指射法初期必然会经历的手指勒的剧痛的过程。

  他想,应该回去找哥哥帮忙,给做一个指套。

  “你有自己的家族,给你提供弓和脱产的机会。可我也有哥哥嫂子,他们是做鞋的,可他们一样可以帮我做个指套。不就是比后台嘛,我还怕你不成?做皮鞋的做个指套还不易如反掌?”

  想的快意,自己都要笑出来,心说有后台真好。

第二十六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六)

  适的后台,是他哥。

  祖传十几代做鞋的手艺,商丘城做皮靴没有比他哥更好的了,但终究还是个做鞋的。

  公孙泽的后台,是他的祖先。

  祖传的高贵血统和士的身份,靠着劳役井田村社农夫积累的私田和不需要缴税的天理,殷实无比。

  两者的后台千差地别,但在做指套这件事上,还是适的哥哥麂更擅长。

  适也觉得自己的后台相当硬,心存感激从无怨怼。

  回到家中,嫂子正在那搓麻皮,哥哥正在屋子里剪皮子。

  适很自然地坐到嫂子对面,嫂子也很自然地将对面脚踩住的麻绳递到了适的手中。

  “你这些天都在外面做什么?瞧你晒得,黑的就像是硝过的皮子一样。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跑到人家门上当赘婿去了?你看,给人家女儿干活,就是比给自己家干活卖力……”

  便是如此自然,口舌之间依旧带着尖锐的刺,但更多的是揶揄,少几分的不满。

  麂一听这话,也好奇地探出头来问道:“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说。也好请人与你说媒。”

  适嘿嘿笑道:“别听嫂子瞎说,我正忙着做事呢。墨家的事。”

  “呦呵,墨家又不管你吃喝,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还整天忙着救济天下呢?”

  嫂子白了适一眼,适无可奈何地低着头,正要把麻线换一股,嫂子起身道:“行,歇着吧,我去弄些豆子,给你做个兔肉豆羹。你这给人家当赘婿当的太累,吃点好的。吃饱了自家的饭,好去给别人干活啊。”

  揶揄了一句,摇曳着身体离开,麂在内屋直笑。

  适放下麻绳,走到内屋道:“哥,我这回来是让你帮忙的。”

  “亲兄弟之间,帮什么帮?况且你还没分出去过呢。上回的钱用没了?正好,前几日做的鞋,人家给了些钱……”

  适连忙摇头,比划了一下那东西的模样,因为哥哥不懂,却不想麂直接问道:“谁死了?”

  一下子把适问愣了,好半天才道:“哥,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射箭的嘛。活人用三指套,死人用两指套,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了。不过都是左手用的,你这怎么是右手的?”

  《射礼》中有种配件叫朱极三,具体实物已经失传,后人猜测也是各有不同。

  有说是戴在右手勾弦的,有说是戴在左手防止箭羽擦伤的。

  适对此不太感兴趣,但也听说三指套是天子带的,两指套是死人带的,所以直接想让哥哥帮忙做个两指套。

  万一三指套加三指射,真的是天子才能用的礼仪,他和公孙泽之间就算是不死不休了——这就相当于在基督徒面前说上帝不存在,然后还希望和对方心平气和地讨论。

  所以直接两指起步,死人用的,最多晦气无礼徒惹人笑,也不至于到八佾舞于庭的地步。

  面对哥哥的疑问,适也没多解释,哥哥也就没多问。

  问清楚了对方手掌的大小,拿起两块皮子比量了一下,灵活的手指熟练地将皮子切开,飞速地缝制着。

  吃过饭,指套也做好了。嫂子拿了个梧桐叶,包了小半只腌的很咸的兔子,递过去道:“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带过去给人家。不要去和人家在野外胡乱来。”

  “如今天也冷了,又马上到了收粟的时候,万一躲在草垛场院中被人看到,那又不好。你岂没听《诗》中唱的,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犬也吠!人家姑娘又怕弄脏了衣服,又怕引得狗叫,到时候又要怨你……”

  此时对这种事很开放,即便不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却也没有什么禁忌。

  王公贵族之间兄妹乱来、公公媳妇之类的事堂而皇之记在史书上,之后的宣太后也拿床上姿势比喻治国理政,大臣们想象场面后纷纷点赞大呼有理。

  刚才这话也就像是适前世被家长叮嘱不要弄出人命来差不多,在兄嫂看来没什么不正常,反倒是适有些脸红了。

  三句诗,一幅场面便在脑海浮现。

  欲拒还迎,嘴上说着不要却弯腰翘起,推说脱了衣衫有人来穿来不及,便直接斜撑在树上将裙子拉在腰间,腰身下沉轻轻摇晃,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将远处的狗惊醒叫吠,却怎么也咬不住,于是发出小狗狗般的呜咽,把压在心底的长短气息,化为汪汪轻叫,只盼着不远处的人听不准。

  摇摇头把脑袋里的画面赶走,咽了口唾沫,红着脸接过包着的兔子。

  心说要不说还是《诗经》经典啊,一点不露却让能让人遐想连篇。

  适心说,也可能是自己来了之后憋得有些久了,在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看什么都“思有邪”了。

  抱着半片兔子,逃之夭夭,没听到兄嫂在后面笑话他脸红的挤兑。

  ……

  十日后。

  乙亥年。九月初三。

  无风,无雨,无蝉鸣扰人,天有鸿鹄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带着皮指套,拿着那柄小弓,看着远处的靶子,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方已经射完,十五步的距离,正适合新手。

  各射十二支箭,对方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经颇为难得。

  看着对方靶子上插着的羽箭,六指心说:“果然被适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紧张中,忽然想到开射之前,适哥与那个公子之间的关于拇指、礼仪、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争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

  周围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还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来观射。

  六指想到,这几天自己不断在练习射箭,而适哥在忙着让人做了一套木头的工具,说是叫什么滑轮组。

  还不住宽慰他,说是输了也没什么,尽力就好,后面还有一局。

  什么孔仲尼的爹能举起城门,所以后一局比试他已经想好了,对方也应该能接受,到时候肯定会赢,只让放心地射什么的……

  话虽如此,可六指还是紧张,多出来的那根手指怎么也不舒服,喉咙里干的很,前几日吃腌兔子肉时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竟不能润润嗓子。

  对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载着第一次被适哥委托做事的期盼;对身后村社的熟人来说,自己承载着买耕牛的诱惑;对那公子而言,自己还承载着适哥的话到底是歪理还是正途的较量。

  就算都说让他不紧张,可怎么能不紧张?

  又一阵清风拂过后,六指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羽箭,尾部的凹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

  “适哥说,不要用三指,免得对面的公子发怒。适哥说,左手握的要稳,撒手的时候要快。适哥说,万物下坠是天志道理,所以十五步要瞄的稍微靠上一点点。适哥说,撒手的时候腰背要发力向后拉将手指弹开……”

  心里念叨着这十天来的所学,眼睛盯着羽箭和对面的靶子,瞄准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用力开弓,拉到极限后不做停留,继续微微发力将手指拨开。

  羽箭在空中弯出一个弧度,随后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虽未中心,却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后,再无紧张,抽出第二支箭,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忍受着两指指肚间的剧痛,咬牙又一次拉开了弓。

  ……公孙泽看了五箭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输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实在没想到适这个人根本不怕晦气,连死人该用的极二都拿来用,也根本不用正规射礼中的拇指射法。

  这射法的确易于上手,可将来战阵之时哪里用得上?就算这射法也有连珠之术,这天下又找谁去教?

  将护卫天下的射术,变为无耻的输赢,根本不是射礼的本意,就算赢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讲《礼》吗?根本不讲《礼》,说比射就是比射,无所不用其极。死人该用的不忌讳、将来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这一时的输赢,甚至只在乎那两镒黄金。

  公孙泽觉得有些恶心,两镒黄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正因为算不得什么,他才恶心,这些人,这个叫适的墨者眼中,礼仪与正途还比不过两镒黄金,竟是如此廉价!

  最终的结果,很快出炉。输了就是输了。

  公孙泽没有去怪那个仿佛要哭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是庶农,但很有天赋,已经尽力了,自己小时候学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没有去怪适,或者再去争辩什么,而是觉得心有些累,这天下的人对礼对六艺的看法,竟然比不过区区两镒黄金,这样的天下还有救吗?这样的天下还能再复礼乐盛世吗?

  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己又该怎么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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