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35节

  只不过,适并不愿意去做这件事。

  若是游于齐国,少说又要一年时间,他不想要离开墨家的根基之地太久。再者……墨子的年纪有些大,这时候离开,适也担心墨子去世自己并不在身边。

  虽说都知道这件事意义重大,但是相对于直接参与对越开战和后续建设,终究知道的人太少。

  这件事既是墨子建议,也有墨子的考虑,游说出使随机应变,以及技术变革,适正是最佳人选。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此事我去并不合适。我建议,由胡非子去。”

  “首先,胡非子齐人,与陈田有旧。当年胡公满与公子非之后,便以胡非为氏,与陈田也算是本家。陈国被灭,胡非子的先祖迁徙到齐国,胡非子在临淄也有名声。”

  “其二,晒盐草灰这些手段,并不需要我亲自去做,可以与工匠讲清楚原理,培训一些墨者,他们可以做好这件事,而且也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其三,火器运用,马镫骑兵,这些如何配合?如何结阵?我略有所知。我留在这里比前往齐国做这件事要好。”

  理由讲出,墨子想了想道:“嗯,也对,只是胡非子辩才并不如你,说起这个我就先想到了你,竟忘了这边的事似乎少了你也不行。”

  听到墨子这样说,适暗暗欣喜,又急忙补充道:“胡非子此去临淄,他也经历了牛阑邑之战,有些事也可以顺便做一些。”

  “前往临淄,可以走的慢一些。从滕地过越国,经越都琅琊,大张旗鼓入齐。”

  “当年公尚过游越,也有不少墨者见过越王,正好可以试探一下越人虚实……也可以,让越人以为……滕复国之事,是齐人与我们合谋!”

  他说完,墨子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妙!”

  这一次前往齐国,根本也不是说动齐国出击越人,齐国现在暂时没能力外扩,只能是“威慑”。

  墨子心想,如果按照适说的那样,让墨家大张旗鼓地从越国都城琅琊经过,进入齐境,然后墨家在这边忽然出击滕地,越国会怎么想?

  越国必然会认为是齐国在后面做推手,至少也觉得齐国是知晓情况的。到时候即便齐国什么都没做,这个黑锅也背定了。

  琅琊就在齐国旁边,对于齐国的动向越人不可能不考虑在内。到时候便会分出兵力提防齐国,前往滕地的越人数量就不会太多。

  毕竟越王不太可能太过重视墨家,而齐国终究还是越人头顶压着的大国,又有几年前的参乘之辱与两城之怨。

  在场的其余人也咂摸出味道后,禽滑厘道:“嗯,适这样说,我也想到一策。”

  “胡非子既与适和孟胜一同守过牛阑邑,牛阑邑战况他也知晓。依靠咱们的书册这件事也早早传遍了临淄,齐国也必想要借此来防备边城。”

  “齐与三晋有盟,不得修平阴段的长城。但是对越人的威胁,齐人正想要用墨家的守城术和守城器械。”

  “自莒城到琅琊之间,齐人一直担忧越人北上。这也是一个可以说服田氏的说辞。”

  “倘若齐人只是修筑防御性的城墙,这在越人眼中,也正是与我们合力复谋滕地的证明。到时候越人必然恐慌,不可能倾其全力放弃琅琊前往滕地。”

  齐国长城修得早,之前廪丘三晋伐齐之战,盟约中就明确规定不得维护平阴段的长城,为了方便晋人下次讨伐。

  齐人现在元气未复,这个条件肯定是要遵守的,不敢违背。可是越国的都城琅琊那里,却不在盟约的范围之内,而且距离琅琊不过几十里就是齐国重兵防御的长城了。

  齐国哪怕只是防御性的动作,越人也会很难受。

  虽说在琅琊墨家并没有据点,越王也未必知道牛阑邑一战,但是……越王和墨家有旧,是可以说的上的话。

  他若不知道,那就告诉他。

  如此一来,齐国一修城墙,越人也会觉得这是墨者在帮忙,而且是在帮着齐人完成牛阑邑那样的防御,到时候焉能不恐慌?

  胡非子不论是出身、资格、还是经历,都足以完成这件事,适的提议也就被众人通过。

  确定了胡非子北上临淄后,适便先和一些人前往滕地,查看一下滕地的情况,顺便面见滕叔羽等滕国旧贵。

  攻下滕地对于现在的墨家而言不难,甚至不要说现在,就是几年前只有数百墨者的时候,只要滕地贵族配合,也很容易击败守卫的越人,只不过就是之前无法挡住越国的反扑报复而已。

  再者,在适看来,这些滕国的旧贵族,最好死光了才好,只留下几个最为个提线木偶那倒是可以的,所以这就需要墨家有足够的军力。

  滕国的都城距离沛县并不远,从近滕乡向东不过百里就是,语言相通,人情相熟,而且滕国也不过就是个百里之国。

  一行人两日内靠近滕城,适远远观望了一下,滕国的城邑不大,也不高。

  不说和商丘这样高达十米、在不违背礼制情况下将城墙扩张大极致的大城,就算是鲁阳也不是滕城所能比的。

  目测了一下,城墙的周长估计也就在八里左右,里面还有一个内城。

  城墙不算高,加上越人统治之下,贵族们也不太配合,十余年来也未曾多加修缮,夯土结构很容易攀附。

  滕城和此时大部分城邑差不多的制式,在西北角是滕国贵族的墓地,毕竟北方是魂归之国。

  荆河和小荆河从东北角环绕着滕城,西侧城墙外面有一条护城壕沟,别的也就没什么防御设施了。

  适看了看城墙土质,觉得要攻破这座城,实在是不费什么力气。

第三二四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三)

  这里墨者经常活动,近滕乡又不过百里,渗透之深以至于适穿着墨家的服饰,很多人看到后还跑过来打招呼,即便不认得。

  甫一进城,街头便有几个人远远地跑过来,适没有印象,一旁的骆猾厘小声道:“这是当年跟随滕叔羽一同去沛县的那些人。都是些市井之辈。”

  说话间,滕叔羽从远处赶来,与众人见礼,又说多年未见之类的话,颇多赞许。

  滕叔羽上次被射伤,而且还被直接吓跑,但是墨家给足了他颜面,又颇多合作,滕叔羽倒也不怎么恨墨家。

  主要是不敢恨。

  射伤他的是禽滑厘,那是墨家的二号人物,打不得打过不说,墨家上下数百人能打的多了,这仇根本不能报,也就只当不存在。

  适旁边跟着的,是当年把滕叔羽吓跑的骆猾厘,一柄剑在手,滕叔羽不敢与之对视。

  对于适,滕叔羽印象也极深刻,当年适是作为祭司出现的,头戴葵花冠冕的模样至今滕叔羽不能忘记。

  况且墨家本身在城内就有据点,在这里有一个磨坊和食铺,滕叔羽便主动引适等人前往。

  磨坊在荆河河边,食铺在城内。

  入得食铺,也是沛县的风格,是坐在木凳上的。

  这里是墨家控制的地方,交谈也就不需要小声,滕叔羽也知道这几年适在墨家内的地位陡升,先见礼于适后问道:“墨者这一次入滕地,可是要做什么事?”

  适来之前看了看书秘吏整理的材料,问道:“昔年越王朱勾灭滕,滕公之后多逃亡鲁地,两国都是姬姓,总要收留。滕地可还有滕公后裔?”

  当年滕薛两国前往鲁国朝见,争先后之礼,滕姬姓而先,这是记录于春秋中的。

  正常滕国是在越国南撤之后复国,而复国的一方并不是逃亡鲁国那一支,后来被“桀宋”所灭,这才断了祭祀。

  滕叔羽见适这么一问,顿时明白过来,说道:“考公之后,尚有一孙,就在本地,与人助耕。”

  考公是朱勾灭滕之前的滕国上任国君,既是孙辈,那肯定不是大宗的,估计可能应该是考公的某个庶子的后代。

  当年破城之时,一部分滕国贵族被杀,另一部分被俘,还有一些人逃亡到了鲁国、楚国,这些没逃走的估计都是旁支。

  宗法制下,这位现在正在与人“助耕”的这位,也算是有继承权的。

  适巴不得就是这样的人来担任滕侯,也没什么势力,正好可以做个傀儡。

  至于说民心所向,他又根本不想得到滕国贵族的民心,要得到的只是滕国百姓之心。

  找个滕公的后裔做傀儡,那不过是给天下诸侯一个说法,总不好占据了滕国之后,宣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选天子之前先选个滕侯,那就有些作死了。

  现如今滕地离得墨家太近,早已经被染的乌七八黑,墨家又在这里多活动,民心向背根本不需要去考虑。

  适又问了问朱勾灭滕之后的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

  越国也喜欢各种分封,封君遍地不说,连在根基之处的吴越长江口一带,都是遍地封君。

  滕国被灭之后,这里封给了朱勾的四儿子作为食邑,有两千多越人驻扎,原本滕国的公田就成为了越国在这里的军赋。

  一部分贵族逃亡之后,那些贵族的封地也都成了越人的,那些没有逃亡的越国也没有动他们。

  当年破城之后,掠走了不少人作为奴隶,只不过越人势大,受损最大的还是贵族,贵族们不敢反抗,民众也就不反抗。

  到头来公田的赋只是换个人缴纳,逃亡贵族的封地变成了越人贵族的封地,除了被掠走当奴隶的那部分外,区别其实不大。

  被扔到滕地的越国“王子”,很显然不怎么受重视,越国是有内乱、弑父政变的传统的。

  如今的越王翳,晚年时候弟弟就弄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最终又导致了一方弑父政变。

  现如今越国看起来极为强大,加上当年伐齐大胜齐侯做参乘,那些逃亡鲁国的嫡子一支根本不敢想复国之事。

  贵族们被越人吓得胆寒,有钱的基本都逃亡了,没逃亡的也都没落。

  滕叔羽大致说了说,适便问道:“那位与人助耕的,现在何处?叫什么?”

  滕叔羽道:“就在城中。越人来时,他还年幼,父亲破城时被杀,母亲被越人掠走,他又不能逃亡,也幸好他父亲平日也接近城中多有贤名,所以得以存活。”

  滕叔羽又说了一下,适知道这个与人助耕的滕侯后裔单名一个特字。

  倒不是说和适一样只有一个名字,滕国是武王十四弟的封国,自然姓姬,可以称之为姬特,也可以称之为滕特,总归是有姓氏的。

  估计越国当年也是怕贵族们图谋复国,所以该杀的杀,该赶走的赶走,这倒是省了墨家后续要做的许多事。

  滕国不比吴国,吴越相争,吴国虽败,但是根基犹在,越国也只能笼络不敢说将吴人都杀绝,所以才有了墨家可以在吴地活动得到了许多吴国贵族的亲近。

  滕国小国,越国对那些贵族也就不需要讲什么情面,真敢维护周礼的那几个国家都在忙着打仗,三晋又和越国合力,鲁国给越王驾车,自然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逃亡的贵族日子过得不会太好,但至少还可能混个俸禄,留在这里的就比较惨了。

  这位姬特因为算是贵族出身,所以没什么本事,只能做得钱最少的佣耕者,混口饭吃。

  这时候雇工分为流佣和助耕者。

  流佣一般都是有点本事的小手工业者,墨家内部也有不少是这样身份出身,他们没有资本,只能依附于一些手工业的豪民,凭借手艺吃饭。

  助耕的,基本就是只有一把子力气,比如这位贵族后裔姬特,除了在地里面种地别的不会干,也只能干这个。

  适对这种雇佣关系也不陌生,很多大城巨邑都已存在,甚至还有了专门的“佣肆”,也就是劳动力市场,一群人在那等活儿等被雇佣。

  适心说,这位有继承权的贵族倒算是先体验了一番民间疾苦,不过也没意义,也就是个傀儡罢了,要不是现在还不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需要这么一个人堵住诸侯的嘴,别让贵族们太紧张。

  再者,姬特也就空有一个血统身份,而且还是旁支。因为复国肯定是要借助大国的力量的,最后登上君位的肯定就是那些逃亡出去的贵族,估摸着姬特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

  想到这,适便笑道:“这样,带我们去看看这位考公之后。”

  滕叔羽两眼顿时放光,虽不敢问,却也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否则怎么可能会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若将来复国,自己岂不是也算是功勋之辈?虽不比晋之六卿陪同文公逃亡那样的功劳,但怎么说也会有封地之类的东西吧?

  想到这,心头火热,急忙引着适前往。

第三二五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四)

  适初见姬特的时候,姬特刚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锄头是铁的,雇佣他助耕的那位从沛县买回了不少铁制农具,家里还有四头牛两匹马,算得上是新兴的地主阶层,私田较多,善于经营,但是没有高贵血统。

  如今人口尚且不太多,所以劳动力缺乏,姬特这种与人助耕的生活还算是不错,至少能维持一个饿不死。

  在能维持温饱的情况下,大多数无地者会选择分时间段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等到实在不能维持的时候,他们也只能选择一次性把自己出卖出去作为僮仆奴隶,姬特暂时还没混到这么凄惨。

  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岁年纪,灭国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左右,可能认得字,幼时应该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曾经高贵的血脉,并不能阻碍他的皮肤在烈日下劳作而变得乌黑干枯。神情倒也不算木讷,看到适到来,急忙打了声招呼,看着滕叔羽,眼神中满是疑惑。

  滕叔羽急忙介绍一番,适看着眼前这位十余年前的贵族,笑道:“稼穑辛苦,你如今可知道幼时的餐饭都是从何而来了吧?”

  姬特咧嘴一笑,说话的水平还是比适要高出不少,怅然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方为治世啊。”

  “为君者拥有储藏粮食的仓廪和存放钱财的府库,那就是损害民众来供养自己,这样的国君就不配说得上贤。”

  一旁的骆猾厘一怔,觉得此人的想法很是不错。

首节上一节235/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