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75节

  右翼的战斗适现在只能看个大概,离得太远,而且战场上弥漫着白色的硝烟,但是能够看到越人展开的数量越来越多,和右翼的义师焦灼在一起,已经基本没有全身而退退出战斗的可能了。

  但现在,越人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阵型和阵线,得让他们把所有能用的兵力都加入到战斗中才行。

  如果只靠左翼的那几个旅进行包抄,可能真的就是依靠笨重的方阵移动过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右翼的战斗很艰苦,这一点适能够想到,也能够看到,更明白以现在火绳枪的射速,以及战斗经验尚不丰富的现实,在短促的空间内最终还是会进行肉搏。

  结阵肉搏,义师的优势并不太大,毕竟越人人多,可以连续不断地进行潮水一般的冲击。

  适现在手里还剩下一支并不属于义师的部队,就是那七百应墨家的请求和号召来助义的“游侠儿”。

  这些人或是和墨者有私交,或者是对于墨家的一些道理颇为赞赏但又不喜欢墨家严苛的纪律和组织模式,亦或是还有部分和墨者有部分交情的贵族出于之前的一些人情……甚至里面很明显还有三晋等国的“间谍”,用以观察战场战局和作战方式。

  这是适所唯一能够动用的、既不会影响整个战术包围、又能减轻一点右翼压力防止自己左翼好容易包抄过去结果右翼崩盘的情况出现。

  但这七百人一直没有出动,适知道这些人技巧高超,持剑格斗的水准极高,以单人战斗能力来看至少有各国精锐甲士的水准。

  只不过这七百人基本上不要指望他们“令行禁止”,很可能不听命令擅自冲锋,也可能会引发全阵的混乱。

  因而适从一开始就一直将他们安排在后面,用“待战事不利、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之时,方可用”的借口说服众人。

  游侠儿、游士,多喜好面子,这么说总比说“你们纪律性不足有可能坏事儿”要好听。

  原本,他以为越王翳会选择在战车的配合下,以君子军猛攻自己的中军左翼结合处,将义师分割。

  但因为孟胜那边初始进攻打得太猛,也因为越王翳判断右翼是义师唯一可以机动野战进攻的那万余人,所以越王翳的胃口变小了。

  不再是准备左侧突破将义师分割,吃掉义师的中军和右翼,而是只选择吃掉义师的右翼放弃中军。

  情况变化之下,适也只能多给右翼留一个旅,指望他们能够撑住。

  而这些助义的游侠儿和市井游士,原本计划是等到君子军冲击的时候,让他们出去和君子军搏杀的。

  现在情况有变,那就只能指望他们替右翼分担一下压力。

  万军交战,七百人的勇士游侠儿,不熟悉阵型阵法,只有一腔勇力和技巧,很难产生什么扭转战局的作用。

  这一战之后,只要义师获胜,想必各国都要进行军制改革了,步兵取代车兵成为战场的支柱和决定性力量、以及马镫骑兵开始步入历史的舞台这种事都会提前。

  世上,恐怕再不需要什么“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勇士,也根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天下大局上,这一战会导致车士贵族的没落,会让王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更加严重,也让各国君王看到了军队不需要贵族车战私兵来组成的可能性。

  而这些个人骁勇善战的游士游侠儿们,可能也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游侠儿的身份参与一场战斗。

  这些前来助义的游侠儿勇士中,颇多名人,至少适亲眼见到了公造冶说的聂政。

  他老母既死,如今许数人为友,但感情最深的既非几年前开始和他接触的秦公子连,也非重钱为贺的严仲子,而是那个当年和他在轵城打了一架互相斥责对方“无义”的公造冶。

  几个月前墨家在各地开始宣传的时候,有人带着公造冶的信物找到了聂政,聂政二话不说便从齐地来到了沛邑。

  公造冶不想让聂政参与那些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希望通过这一次接触让聂政明白人若将死,到底该为什么事而死,这义又该是什么样。

  只是一个人的想法绝非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而两个根本不怕死的人之间想要说服对方更是困难,二十年前不怕死,现在更是如此。

  聂政想的很简单,人生一世当为朋友之义不惜身死,既许以为友,那么一身本身和一腔血,都是可以送给朋友的。

  他这次来,不是为了什么墨家的大义,而仅仅是因为他和公造冶是朋友,是最早许身为友的朋友。

  老母病亡,他自己便可以放手一搏。这一次若是死了,也便死了,倒也省了听公造冶的聒噪劝说。

  若是不死,便要反身北上,那秦公子连几年前就派人和他交往结交。

  在他看来,那秦公子连是什么身份?能够折节下交自己,对自己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自己所能偿还的只有一条命和一腔血,否则的话自己又凭什么称得上是朋友?

  论钱财,人家极多;论美玉,人家不少。也只有自己这条命了。

  可墨家却说人人平等,这话听起来好听,但公造冶和聂政相谈的时候,这番话便不免有了些刺耳的意味。

  公造冶质问聂政,若人人平等,那么你觉得他身份高贵而折节下交这就没有任何的意义。公子连想交往你,那一个街边的乞丐也想交往你,以心而论,两个人的交往之心应是平等的,你为什么要觉得公子连就是朋友但乞丐就不是呢?

  所以说到底,你心里对于人生有高低贵贱深信不疑,你所谓的游侠儿傲世,从不是以人人平等为想法的。身份高贵的交往你,你就觉得荣耀,觉得要以身相许为友之义,这算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两个人依旧是不欢而散,聂政却没有离开,而是决心全此之义,既然已经来了,那么就一定要帮着墨家打完这一仗再走。

  他想,公造冶当年无非也就是率人擒获了楚王,以至于觉得自己是“君子之勇”。

  今日我若以朋友之义挺身而出,奋身厮杀,也将那三尺剑递送到越王脖颈之前,你又如何说我?

  我就算是五刑之勇、就算是只知小义而不懂你说的大义,我却做了和你一样的事,结果也是一样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不过真打起来,他却发现自己这些人根本就是在这里观望,每每看到前面厮杀正烈,适总说“尚不是时候,你们乃是剑之锋刃,需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可都打到现在了,他们这些剑之锋刃却还是在这里看着。

  聂政来到沛县之后,和适一起喝过一次酒,公造冶相请。实则在来到这里之前,聂政就早知道适的名声了。

  如今市井间有烈酒,那剧饮千杯的男儿事,现如今便是再能喝的,也不过三五盏就败在了沛邑的烈酒之下。

  他好饮酒,自然听说过适的名字。

  现如今齐地也有不少的磨坊,从宋地传过去的面食美味,也颇多。还有那些新奇的谷物,叫人嘴里如着火一般的辛菜,都和这个人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只不过,他和适之间并不投机,虽说那次私人酒宴上适也没说什么,但是公造冶和他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提及适的名字,动辄说“适曾言”之类的话,让聂政很是不开心。

  一则是朋友之间总提别人的话来揶自己,二则就是这些话实在是不怎么好听。

  聂政记得,公造冶曾说,适觉得他聂政这种人就属于是有时代的局限性,公造冶又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番何谓时代局限,用的也是墨子说的“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的说辞。

  只说他这种人,是有一腔血的,但却不知道这一腔血如何用,以至于在市井成名以为“全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算是义士。

  所以需要墨家的引导,才能让这种空有一腔血的人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跳出时代的局限之中。

  若是旁人这样说,聂政必然震怒,多会想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臧否天下英雄?

  只不过适这几年名声渐起,墨家又向来以自己的“义”评价人,今天说君王好战,明日说君王不义,后日说游侠儿是五刑之勇,天下人早已习惯。

第三八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十五)

  习惯虽说是习惯,可听起来终究还是不舒服。

  聂政来到沛邑后,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个各地“江湖”上闻名的人物,这些助义而来的游侠儿,很多人对于墨家的批评一笑而过,或者是心中腹诽。

  这些人之所以不加入墨家,也在于这样的原因,对于墨家“同义”的想法,并不是很赞同。

  正所谓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墨家凭什么要天下人“同义”?你说平等,天下人就得都觉得平等才对?你说要为利天下才是第一等之义,其余义举都低于此,凭什么对?你说若以救万民利万民,才算是君子之勇、勇之极点,凭什么就得由你来评价这个极?

  再者,墨家规矩之严,实在是旷古含有,之前墨家也是“守纪律而行利天下之义、死不旋踵”,可是终究还没有这么严苛。

  自从当年商丘墨家大聚之后,墨家的规矩越来越严,如今战场上已经能够看出端倪。

  当真是令行禁止,鼓声响动,不准追击,这些义师竟然眼看着越人败退而不追。

  而且阵型严密,数百上千人行动如一,不免让这些游侠儿心有不甘,谁人愿意做这样行动如一的人呢?

  除了聂政这样的因为墨家的朋友之义或者人情而来的,这七百人中也有不少三晋来的“细作”。

  很容易混进来,墨家在大城巨邑宣读此战之意,希望天下朋友来帮忙,而一些和墨家有旧的贵族也可以派几个自己的死士宾客门客去帮忙,最起码的态度还是要有的,最起码的情面还是要给的。

  这些人中,便有三晋派来的探子,他们受命来看看墨家弄出的这些火器到底该怎么用?

  商丘之战只是天下震动,但作战模式还在天下贵族君王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内。靠着楚人扎营,疲惫楚人,麻痹楚人,出城夜袭,一举俘获楚王。

  牛阑邑之战,便有些不同。墨家刊行的那册关于理性与天志与几何学和战争胜负关系的小册子,君王贵族们已经看不太懂了。而且在魏人看来,墨家那一战也确实有吹嘘的成分,要不是驷子阳背盟偷袭韩国都城、要不是韩侯和赵侯同年而薨,也未必就不能攻下牛阑邑。

  可等到去岁滕地一战之后,各国君王真正看不明白了。他们想不通墨家是如何做到不死一人,三日破城的。

  而随着火炮、火器开始流传,这些东西会不会对战争模式带来巨大的改变?

  有志于争霸天下的君王们在思考,吴起这样的知兵之人也在思索。

  墨家的义师,与别处不同,想要看看火器与马镫到底如何作战,这一次和越国的战争就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机会。

  这些带着各种目的的人来到了沛邑,再利用这次绝佳的机会上了战场,观察着这一切。

  实际上从之前适带人在泗水小国武装游行的时候,这些人就感觉到了这天下战争的局面要出现变化。

  围城,似乎在火药出现之后变得没有意义,至少现在的城邑城防体系在火药和那种坑道接近攻城法的压迫之下不再有意义。

  野战的意义变得更大,城防体系也必须依照墨家的那本关于几何学和战争的小册子进行改变,甚至于大炮已经成为守城的必备之物。

  墨家之前已经通过守城能力,让各国君王不得不重视墨家的意见,或者说墨家已经有参与各国会盟的实力。

  而现在对越一战,则是墨家野战能力的体现,而且这一次是越王翳亲率近五万大军进行决战。

  虽说此时动辄说举十万之兵,但真正的野战精锐也就不过几万,越国也算是瘦死的骆驼,总不是宋国这样的千乘之国。

  若是这一战大获全胜,看上去只不过是战胜了五万越人,但对于天下各国而言,这样一支讲求“非攻”的义师,就不是可以招惹的了。

  是否能够打得过,尚在其次,而在于螳螂若捕蝉,可能黄雀会在后。

  为士者,无需谋一国,这些在这里观察义师与越人战斗的死士门客,所需要评判的,不是墨家会对天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只是义师战斗的风格。

  他们所能看到的,也不是全局,而只是中军的战斗。

  评价起来,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阵整且久,但守有余而攻不足。

  火枪齐射,胜于弓弩,但不能百步压阵。

  这是他们的眼界所决定的,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些。

  之前几次,越人如潮水一般冲到了义师阵前,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冲破了义师的防御,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但却怎么也不能突破,到最后还是义师凭借“呆阵”而守住了防线。

  至于现在战场上是胜是负,谁优谁劣,他们也并不清楚。

  但是依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能猜测现在胜负难料,正值焦灼。

  因为不论哪一方胜负,他们这些可称之为“精锐甲士”的这批人,义师都会动用他们。

  按照以往的经验,若是哪一方有这么七百善格剑之士,动用他们的时候要么就是战局出现了危险、要么就是战局出现了胜利之息。

  的确,若是以往天下征战,这七百多善于击剑的游侠儿游士,往往有决定胜负的作用。

  不说之前,就算是各国改革之后,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依靠三千士人作为主力突击方向,依旧获得了大胜。

  只不过现在,在适的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不知纪律、可能擅自冲锋”的人。

  适没有指望他们来获得战役的胜利,而当右翼的战斗最焦灼的时候,适想到的只是这群人可能会冲击的很猛,给越人造成一定的恐慌和混乱,为右翼分担一定的压力,为迂回包抄的部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所以,适让传令兵请求这些人从右侧冲击越人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们才是决定战役胜负的最后力量。

  于是,战场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义师左翼的旅级方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同时朝着右翼支援,做出包抄的态势。但是他们移动的过于缓慢,所以越人无需担心。

  四个旅外加五百骑兵的真正铁锤,正在整队,准备从左翼进行一个大包抄,利用战场机动性的优势,将越人全部包围。

  右翼的第七旅击退了右侧的越人,利用四个连进行追击防止溃散的越人重新集结,而剩余的六个连队在越人的侧翼发动进攻,挤压越人。

  这一点适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右翼现在面临的压力极大,所以他把那七百游侠儿游士放了出去,希望他们能够冲击越人,为右翼分担一定的压力。

  适根本就没指望这七百人能够决定战役的胜负,只是希望他们磨砺了许久的战意能够被越人带来一定的压力,分担一下右翼正面面临的威胁。

  但这些人投入战场之后,凭借之前积聚的战意和信心,必然会对越人主力的右翼造成威胁。

  适不知道右翼义师的第七旅正在包抄越人的侧翼,希望挤压越人将越人的战场空间压小。

  更不知道自己作为支援右翼分担压力的这七百人,会和第七旅一同压缩越人的战场空间。

  但这都不是决胜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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