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82节

  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发了铜制的火绳手铳,这原本是为了装备骑兵的,用以在冲击之前射一轮打开冲击缺口的,但现在却优先配发给了他们。

  除了每人一支的铜手铳外,还配备了三百匹马,缺的还可以从各国那里买一些,反正这一次需要各国君主都派人参加,预计的人数和马匹数量比现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绳枪,百十口铁剑,外加一些用来作为途中交易和展示诸夏富庶的铁锅。

  丝绢之类的货物,会在其余国家补充。

  西行带队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卢参。

  这是墨家内部公认的这一次西行的最佳带队人选。

  在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是闻名中原各国的“巨狡”。换句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索卢参是中原各国贵族圈内闻名的“诈骗犯”,上流社会所认为的“渣滓”。

  他也是正统贵族出身,真要算起来比周武王那一支还要久远,索卢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迁徙到了鲁国,在鲁国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索卢参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贵族之间行诈骗、引诱之类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着自己的“侠义”之道。

  他能够说各国的方言,可谓是天才,任何方言不过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无比,每每诈骗都能得手,原本被骗的贵族还以为自己赚到了,而且一直没有失手,从没有人报复。

  他精通言辞善于辩论,但是又不像是辩五十四那样善于讲大道理或者钻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断,往往能够化险为夷。

  此外在跟随禽滑厘学习墨家学问后,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贵族出身,年幼时候更是接受了极好的教育。

  属于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义,也能够华服佩剑礼仪精通和贵族们饮酒作乐唱唱诗经玩玩丝弦。

  善射、善击剑、喜音乐,这些本事就是他诈骗的手段,也是他能够在贵族圈子内施展诈骗的基础。

  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从鲁国到秦国都去过,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绝境,练就了一身逃脱危险的本能。

  这些都使得他成为这一次西行带队当仁不让的人选。

  在这次任务之前,索卢参主要是在墨家于中原城邑的据点做联络交通的工作,游刃有余。

  他极富人格魅力,而且确有才华,否则也不会在师从禽滑厘之后以学问名满天下。

  加之他属于那种名声在外,明知道他是个诈骗犯但是很多贵族还是会忍不住与之结交的人,负责联络交通的事务正是合适。

  如今他才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却有着无比丰富的阅历。

  从落魄贵族到游走于上流社会的诈骗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这样的身份转变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却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这样的阅历。

  相貌以此时的审美来看,当真是形貌昳丽,身高八尺,俊眉一双神采飞扬,即便穿着墨家的短褐,依旧不掩其美。

  一张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义、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会用滑稽尖锐的语言让辩五十四无可奈何。

  一手市井剑法,配合上跟随禽滑厘学的射艺,行走天下从无闪失,与一些躲藏在大泽荒野间的强盗也能说上话,曾经被强盗掳走却能够凭一张嘴和强盗们称兄道弟欣然被释放。

  这样的人物,心如猫狐,志在四方,如狸花之猫,看似呼噜轻唱想要与人耳鬓厮磨,转眼就会露出利爪挠出血痕。

  可偏偏这个猫狐一样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温顺的如同贵族狩猎时候的黄犬,老老实实跪坐于地,神情严肃。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选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员面前,他都是如此,因为他这样乱世唐璜般的传奇人生,在墨家内部根本算不上什么。

  墨子亲自调教的弟子,有试图刺杀过君王的,有曾经动辄杀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这个“东方之巨狡”在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刚刚处在有资格谈笑风生的层面。

  索卢参此时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说道:“你此次带队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气。想来你心在四方,喜好游历。”

  “我尝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所以这一次带队你最合适了。”

  索卢参低头行礼道:“巨子所言极是。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这一次我看带队的名单中,有善稼穑的,又善识牛马的,有善商贾的,还有石匠之类的,想来不只是验证适的话吧?”

  他眼珠一转,嘻嘻转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实适说的那些,我都信,想来咱们墨家多数也信,这一次去验证,既是为了证明适的话无虚假,也是为了给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点头,墨子道:“这一次去,相距万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适言,自秦地出两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里有如穆天子八骏之马,到时候你想想办法弄几匹,先行派人送回,以为杂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长。”

  墨子既这样说,索卢参便明白过来,连声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违背墨家之义,也一定把这件事做成。”

  他心说,既说用我所长,那必然是靠口舌之术,或是结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贵妇,或是挑唆贵族之间私怨引一方以我为友为信,以此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义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义师正缺好马,若是能弄来几匹种马母马,倒真算是为利天下立下一功勋。

  再者自己此去,会携带不少铁锅,那东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况于出秦两千里之外?到时候牛羊一煮一炒,换个马匹总还能换到的。

  墨子见索卢参面露喜色,也不说破,看了一眼禽滑厘,冲禽滑厘点点头,禽滑厘神色转为郑重,从怀里摸出一片丝帛递过去道:“这是适按照记忆,从那两位夫子那里画的极西一路的简图,只是大致,具体如何他也记不得,也不知道两位夫子是如何测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传,不可遗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机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晓?”

  索卢参见先生和巨子说的郑重,行礼后接过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开一看,上面标注名为《山海经图志》,画的有些简陋,但索卢参一看,依旧大为震惊。

  他自然看过适篡改之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但是上面多用数千里、万里之类的模糊词汇,根本不能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这一册需要隐秘的《山海经图志》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天地广阔。

  上面简陋地画着自秦西出,有羌、月氏、乌孙,再往西上面标注着城邦诸国,再过去后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里标注着塞种人诸部和斯泰基诸部。

  继续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东边的齐越那么大,上面标注着里海。

  向北是萨尔玛提亚人和西徐亚人,向南便是波斯国,再往西南过一处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国,看上去在图上似乎已被波斯灭国占据,而往西北则是《山海经》中说的希腊诸国。

  羌与城邦诸国向南,乃是昆仑,有雪山万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为摩揭陀、居萨罗等国。

  若这图为真,即便简陋粗糙,却也足够震撼。那北海到苍梧,竟然在这图上越发的小,更遑论如今墨家占据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万里,化为直观的图之后,索卢参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适的两位夫子当真为天人,否则如何能够步行数万里,更绘制出这样的图?虽简陋,但若无十万里之行,岂能画出?”

  “先生、巨子……你们觉得这图,是真是假?难道那波斯竟比晋秦齐三国相加更大?这……”

  墨子摇头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远行,还是要看着这图尝试着。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动。”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难辨南北东西。适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与牵星寻北之术,你也都会。总之,若这图是真的,可能千难万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广阔之地。”

  索卢参再拜道:“正该如此。此行三年,我定会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这图太过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惊。”

  略想了一下,又点头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验证一番。此事我定会竭尽所能。”

  说罢,将丝帛图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来几本外表包裹着牛皮的记事本道:“一路见闻,都要写下。你既善言,若能学会一路言语,那是最好。”

  “几日后,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国的使者一同出发,此一路凶险异常,生死你难料……”

  索卢参接过牛皮外皮的纸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为墨者,巨子之令岂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该高兴才是,人生几十载,当行十万里,方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岂忧生死?”

  “巨子无虑,我这一路必将扬名。昔年我于东方可为巨狡,这天下人都是一样,难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骗?”

  他大笑接过,行礼之后便自退却,心中竟是豪气顿生,想着数万里之途,竟是前人从未走过,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为男儿豪气事。仗剑持枪十万里,不觅公侯伯子之封,只为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

  ……

  呃,勾践剑上,确实镶着一块蓝玻璃。和蜻蜓眼、荷鲁斯之眼系列的玻璃不同,应该是本地的原始瓷的副产物。实际上此时世界的交流比想象中要频繁,斯泰基人和塞种人作为中转,东西方的交流可能在战国之前就开始。此外,齐国、燕国的刀币,也在这时候就漂洋过海去了日本、琉球,以致现在考古也有发现。

第三九五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八)

  十余日后,浩浩荡荡的使节团和北行西行的队伍从沛地出发,很多人刚刚学会骑马,走的很慢。

  但是诸夏很大,从沛地走到秦地,总也学会了。

  索卢参要先带队前往魏国,从魏国经西河入秦,在入秦之前会去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去见胜绰一面。

  西行之事,墨家希望秦公子连也能够派人参与,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几个人。同时还要在魏地去找杨朱和列御寇,让他们的弟子也参与,毕竟打了这么久的嘴仗,是该用现实去验证的时候了。

  使节团并不全部同路,绕开弱的不像话、根本没有存在感的卫、鲁等国,要去三晋与齐楚。

  ……

  大梁城北,濮水北岸,五万晋师隔河与楚对峙已有一年。

  这是国力的体现,如墨家义师全力征召两万余人,迫于后勤压力也只敢在内线打仗,而且只能维系几个月的时间。

  可作为此时天下的第一强国,五万魏军在这里再驻扎两三年,魏国依旧担负的起。

  随着秦君新薨魏秦关系暂时缓和、太子击牛阑邑一战无功不果入王子定等事,魏斯终于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启用吴起为这次对楚作战的主帅。

  力争在魏斯死前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王子定凭借继承权和楚国国内的支持分裂楚国。

  大军营地,魏卒正在操练,或以角力、蹴鞠为戏。大军扎营,井井有条,军法严苛,这正是吴起为帅一年来的结果。

  主帅帐中,五十余岁的吴起再不是年少轻狂时市井间连杀三十余人的模样,有白发如窗外的藤悄悄爬到了鬓间。

  他跪坐于案几之旁,因为沛县草帛的出现,十余年前案几上必备的竹简已经不见,只是多了几本书。

  案几的左侧,有厚厚的一叠纸,都是上品。

  纸张的旁边,有一支刚刚出现不久的、沛县那里传来的铜制圆规;一支铜尺;一个木制的量角器。

  这些工具的旁边,摆着一本一看就是经常翻阅、已经有些黑色指痕的《简易九数与几何》。

  此时的吴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案几上的几张图。

  一张是牛阑邑的防守图,正是从那本介绍理性思考与几何学与守城关系的那本书中的内容,经过军中术士誊写放大之后摆放在这里。

  旁边一张,则是一本很有“趣”的图,正是大梁城的城墙图。

  几年前商丘一战后,如今已故的楚声王只说“愿意”为利天下而弭兵,聘请墨家以包砖烧砖术,建造修缮大梁、榆关两城。

  虽然榆关曾被郑国偷袭过,也虽然现在的楚王因为三晋君主多死的缘故看到了希望背弃了当年弭兵的盟约,但两座城的修筑墨家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停留。

  现在已经修缮完,墨家却把这座城的图画了出来,并且流传在外。

  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说明旧式城墙和新式防御堡垒之间的区别,可是未免有些过于精细。

  上面按照与牛阑邑那样的堡垒防御做对比的方式,一一用计算的方式,提出了旧式的大梁城哪里有漏洞、哪里适合攻击、哪里不足、哪里方便展开兵力。

  这些东西写的太过清楚,可是大梁城已经修完了,这图据说也只是在沛县内部流传,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吴起手中一张。

  这几年随着墨家攻城守城这些事做的太多,吴起也开始学习墨家的文字,甚至开始跟随一些在沛县求学过的术士学习几何。

  前几年从沛县买了几门炮,这一次除了留了几门在西河外,剩余的也都拉到了这里,西河已经开始组建一些马镫骑兵。

  原本西河就有无镫的骑兵,按照《六韬》来说,那叫武骑士。此骑士非彼骑士,以封建制度来看,彼骑士从阶层上更像是此时有小片封地的士,此时主要以车战为主。

  原文说:武王问太公曰:“选骑士奈何?”太公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魏与越不同,越国少马也不适合骑兵,所以多以步兵为主。而吴起在西河,本身就重视战马,因此早早有武骑士的配置,但都是无马镫的。

  马镫的出现,让西河的武力直接上涨了一个台阶,那些原本能够骑着无镫马“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的骑士可以解放双手,发挥的更好。

  这一次攻楚大营中,也有五百武骑士。

  原本吴起对于击破楚人就有信心,而现在信心更足,唯独就是对于马镫骑兵和少量铜炮的战术掌握,尚在摸索中,因为之前的兵法没有这些内容,也只能靠自己来琢磨,或者靠墨家那边传出的消息。

  此时看的正有心得,便拿过那支青铜的圆规,以一端蘸签上墨,直尺为线,画了一下大梁城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所能展开的步卒范围。

  直尺墨线将出,吴起忍不住想到一年前自己刚刚接触那本《简易九数几何》之时,对于那句“线段没有宽度只有长度”颇为不解,心想画出一条线纵然很细,可若是以更细的分毫之尺去量,怎么会没有宽度呢?

  饶是这一个问题,他足足想了两个月,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仰天长笑。他又极为聪慧,举一反三,竟是粗通了许多看起来极为“不合理”的内容。

  正在规划的时候,忽然间大帐外传来一人的脚步声和通报声,正是他的亲信,脚步匆匆,显有急事。

  虽然适才安静,此时忽然有些乱,可吴起手中的规尺竟然不动,正是大将之风。

  听到亲信脚步匆忙,他放下手中的规尺,问道:“可是墨家与越国之间分出了胜负?”

  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传来,越王翳要夺回滕地,墨家与越国必有一战,现如今想来这消息应该就是了。

  那亲信忍不住脸上惊诧的情绪,大声道:“墨家义师在潡水畔,全歼近五万越军,己方只死两千。越王翳被俘!越君子军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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