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88节

  待仆人引那老友进来时,吴起跪坐于地,横剑于膝。

  并不起身相迎,胜绰进来后也直接跪坐在吴起的对面,自然分为宾主。

  仆人侍立一旁,胜绰却不顾礼仪,喝道:“故旧相见,岂能无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吴起,见吴起没有示意反对,也被胜绰的气度折服,转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两个二十年前在鲁国一战的人,在几年前在洛阴一战的人,相见之后,却没有提那些旧事。

  对饮而尽,吴起只是淡然一问。

  “你虽叛墨,然墨家辩辞求利。你既来,亦将有以利吾乎?”

  胜绰放下酒盏,仆人自来斟满。

  他看了看吴起,轻问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为宝的商贾,有以仁义为宝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说出有利于您的话呢?”

  胜绰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劳: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谁吗?”

  吴起微笑道:“这是我。”

  胜绰感慨道:“这样的功劳,虽不敢比于周公,但比之管仲却相差无几。那您在魏国的权势,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吗?”

  他没有问能力,而是直接问权势,吴起摇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因为管仲被齐桓公称之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亲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换种说法叫“二爹”。

  因为管仲一直被信任从未被怀疑,也因为齐桓公死的时候掩面而亡,因为觉得羞于在九泉之下见管仲。

  更关键的是……管仲射过齐桓公,差点杀了他。

  胜绰又问道:“若无管仲,您在齐桓之时,立此功勋,有此贤能,难道不可以成为‘仲父’吗?”

  这话,就是在挑唆。

  吴起这三年过得压抑,此时却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正是齐桓之所以成霸业、合诸侯,匡诸夏的原因。”

  胜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大笑道:“规矩变了、天下乱了。不是世界再无齐桓那样的人物,而是齐桓如今也不敢做齐桓了!”

  这说法吴起倒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胜绰虽然叛墨,但在墨家内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够与他相战两平,在自己渡过洛水秦人慌乱之际能够死守洛阴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做请教状问:“愿闻其详。”

  胜绰悠然道:“彼时我尚是墨者的时候,鞔之适曾说天下纷纷皆为利益。他是个向来喜欢以最阴暗的心思揣测世卿贵族与王公大臣的,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

  “您学于曾申,曾申学于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难测,我只说个假设。若当时管仲有篡位之心,难道可以做到吗?”

  吴起想了一下,说道:“不能够。齐桓公族势大,且有高、国二氏。”

  胜绰点头道:“还有一事。在齐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国者?”

  吴起摇头,胜绰又道:“是啊,那时候规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谋国君之位。诸侯为了自身的利,也是坚决反对天下出现这样的事的,他们保护上下尊卑的规矩,就是在保护自己的地位。”

  “可是……毕万不过匹夫,如今子孙得魏。陈田灭国而亡齐,如今齐人只知田氏却不知齐侯……他们自己这样做了,坏了天下的规矩却无人出来阻拦。”

  “仲尼一世,其实都在为防止这样的事发生而奔波,现在天下果然大乱。”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过是知道天下大乱已经不可挽回,不能够复古,只能够在此时的局势下再想将来的办法。”

  “这两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却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国之事,韩赵魏田,他们能做,别人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复生,若有当年之势,又有现在规矩全无的天下……取国谋国这样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现在到处传播谣言,说您喜欢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们会害怕吗?”

  吴起摇头。

  胜绰又道:“可我只是传了传您可能会取国谋篡这样的谣言,却有人相信。可同样的谣言,放在规矩周礼尚存的两百年前,无人肯信,因为那时您做不到。这是一样的道理啊。”

  “因为你要吃遍天下人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而您可能取国谋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人们不会提防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不得不提防可能发生的事。”

  “您是猛虎,与人说我不吃人,哪怕您说的是真心话,难道人们就会毫无防备吗?”

  胜绰丝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大肆传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吴起也清楚胜绰传播过关于自己的谣言,所以造谣中伤者和被中伤者,可以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胜绰再次让仆人添酒,大笑道:“不过公子击虽然刚愎骄傲、不能信人,可也不是愚蠢之辈。所以有些谣言,他也不会信。因此,我编造了两条听起来更可信……或者说您只要愿意做就可能做成的谣言。”

  笑声中,在仆从的怒视下,胜绰骄傲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其一,说您一心想要攻秦,为的是将来被封在秦地,或者入秦之后扶植一年少秦君,效管仲齐桓事,领秦国之政,做秦国的仲父。”

  “其二,说您在大梁城击败楚国后,那两个楚王都会看到您的才华。到时候拜您为相,锐意变革。之前我夸奖您的那些……诸如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这些,对公子击而言就是威胁啦。”

  “您知道这两个谣言,为什么可信吗?为什么我都懒得传播您可能会在魏国谋国取政的谣言吗?”

  吴起依旧微笑,拜而问道:“请教。”

  胜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如今魏国可以算得上是强大吗?”

  吴起称是,说道:“韩赵宾从、秦人不敢东向、齐人拆毁长城不敢修缮、楚国一分为二处境艰难。是可以称之为强大的啊,这是霸主的基业。”

  胜绰笑道:“所以您在魏国不可能为相。您现在这个西河守就已经到了顶点,不能够再往前走了。”

  吴起不解,胜绰问道:“您若为相,难道会什么都不做吗?”

  吴起微愠道:“我若为相,自然要富国强兵,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胜绰拍手道:“所以您要富国强兵,就不可能为相。魏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变革强大,而是稳定。您若为相,必要再次变革,削弱封君,收拢君权相权,革新地权,尚贤为任,奖励农耕,扩充武卒,降低封君之俸、世卿之权……这魏国岂不是要大乱?”

  “大乱方能大治,可对于魏国而言……魏国如您所说,已经西制秦而东迫齐,南压楚而韩赵服,魏侯更愿意维持稳定呢?还是一定要变革呢?”

  “都已经如此强大了,那还变革什么呢?变不好,烽烟四起,公族怨怒,祸起萧墙。所以你越是想做事,越不能为相。”

  “您若是废物,什么都不做,可您又没有贵卿公族之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可能为相。”

  “反之,您贤才有能,知兵制政,想要复国强兵,却依旧不能为相。”

  吴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却没有哂笑以为胡言,而是沉默许久,轻饮一口烈酒,反而问之:“如君所言,却有道理。这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长桑君亲视,认为需要破开肢体而愈,这个人多半接受。可若是一个强壮之人,却有人告诉他有隐疾,急需治疗,他却未必会信?”

  “如君所言,我去哪里能够为相呢?”

  胜绰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道:“刚才的那两条谣言,您已经听过了啊。为什么那两条谣言会招致别人的相信呢?因为那两条谣言是可能的,所以别人才会相信。”

  “三晋同盟尚未破裂,韩赵宾服于魏。那么,韩赵就算知道您的才能,又怎么能够让您为相呢?他们不敢。”

  “齐国齐侯尚在,田和不过是相,您若是成为了相,那么田和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不能。”

  “墨家在泗上,人才济济,自有理论,自有道理。而且内部组织严密,为巨子需要的集众义,您在泗水不能服众。所以妄想。”

  胜绰先说了四个吴起不可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在这里他没有提及燕国,也没有提及越国,除了魏国本身和他传播谣言的秦楚,多出来一个泗水墨家。

  在胜绰眼中,墨家已然成为乱世七雄之一。而燕国……此时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中原的争端。

  燕国的崛起,要感谢齐国吞燕,打破了燕国的古老制度,复国之后的燕王凭借威望和军权完成了集权制的改革,齐国帮着燕国收拾了国内的封君贵族。但现在,燕国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还只是个打酱油的。

  燕国姓姬,那真真是活化石一般的国度,没有齐国侵燕,燕国也就没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现在代替原本七雄的,是泗水墨家,甚至于韩国此时还算不上,因为韩国还没有吞并郑国,还是一个可以和分裂前的郑国五五开的国度。

第四零四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五)

  吴起思索一阵,终于问道:“秦楚,有何不同?”

  胜绰反问道:“我见您案几之上,有墨家的九数几何之学。难道公没有看过矛盾分析之说?”

  吴起露出一丝敬佩的神色道:“读过,大有裨益。”

  胜绰微笑道:“那么我说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变革,要动谁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旧贵。”

  “想要变革,需要国君认为需要变革,那么一定要在国家孱弱的时候,国君才能想着变革。”

  “国君只要变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产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贤才。”

  “您从秦国夺走了西河、让秦人不敢东向;您在大梁杀楚四封君一重臣,让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这样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贤才吗?”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变革,增强国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旧贵死敌有仇怨,若没有国君的支持,您敢谋国篡取,那么旧贵世卿必然会把您杀死。”

  “所以,国君可以以您为剑,改革旧制,移风易俗,鞭刺旧贵。也可以放心您为相,因为您根基太浅,而且得罪的旧贵太多,您完全没有能力谋国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为相,非秦、楚莫属。”

  吴起端起酒盏,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而问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对于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却依旧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胜绰指着吴起横在膝间的剑,淡然一笑道:“这分析推理之法,是剑。剑可救世,亦可杀人。关键在于义,义才是使剑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说,义,利也。我的义,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吴起又问:“那您和现在的墨家,之间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胜绰仰头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旧有的一切。规矩、制度、以至于天下……他们认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个最适合天下的制度,使万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夸赞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满了不屑。

  说到最后,胜绰的声调猛然提高,大声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对旧制度、旧规矩。”

  “我反对的,只是旧制度、旧规矩把我排除在外,没有让我成为人上人。”

  “乱世将起,天下震荡,大丈夫生于此乱世,当求富贵功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这是我借以上位的时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却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没有我胜绰的一席之地?”

  “论战阵之术,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论治国之术,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胜绰,凭什么就不能富贵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让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错?”

  他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极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于现在的墨家,他说出这番话,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说的要轻得多,依旧还有许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状,说告子这人完全没有理想,更别提胜绰此时这样这番的话。

  然而对面的吴起却没有嘲笑,更没有反对,等到胜绰平静下来之后,吴起问道:“那么,不提这个,您觉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实现的吗?”

  说到这,胜绰的脸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怀恋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巨子他老人家学究天人,通晓天志,更有鞔之适这样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实现,少说百年,长则数百。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只求生前轰轰烈烈。我死之后,子孙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孙尚且有沦为佣耕的,何况于我呢?”

  “再说,我自小跟随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后不过一场空,节葬节用死生相隔,死后什么都没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后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于乱世,旧规矩即将崩溃,这样的乱世里,我为何不乘风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贵?生前轰轰烈烈,死后天下震荡,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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