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94节

  但从短期看,其实这是为了南郑、汉中,也是为了将来入蜀做最后的准备。

  泗上的位置凶险,将来一旦立足稳固,正式和旧制度宣战的时候,可能会造成列国围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决,必须在楚国解决。

  将来真要想要做撼动天下的大事,襄阳鄢郢,这就是墨家在楚国的支撑点。

  想要襄阳鄢郢安全,蜀地必须不能在别人手中,而蜀地的情况特殊又难以做楚国这样的规划,那就要把南郑汉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

  堵死秦国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将来墨家搞大事的时候,西线就安全。西线安全,墨家就等于占据了战略主动:南阳、泗上两线,可以互为支持。

  攻泗上,则从南阳北伐,威胁伊洛和韩魏腹地;攻襄阳,则从泗上北上,瓦解各诸侯国联盟。

  汉中在这个战略之内,位置就变得极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国占据汉水上游,只能选择从商洛方向进攻;攻,一旦有机会,又可以入蜀,让墨家在长江、淮河一线的布局上下游连成一片。

  一旦明确喊出和旧制度、旧规矩彻底决裂的口号,需要考虑的就是各诸侯国国君的疯狂反应,到时候他们很可能放弃一些矛盾,全力围剿墨家。

  为此,十余年前适就在准备,而现在蜀地终于需要拓展的时候了。

  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带来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启岁和蜀公主的婚姻,推举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筑,在完成之后,请封南郑,以“为蜀守北疆”的名义,将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郑汉中。

  这件事的促成和决心,既有现实因素,未来目的,也有历史因素。

  在蜀国治水,是个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后,更是如此。

  因为古时蜀王杜宇的时候,其相鳖灵就是靠治水起家,从而获得了民众的拥护,来了一场“禅让”的政变,蜀国的王权旁落。

  作为鳖灵的后裔,蜀王杜别定然会很忧心此事。

  现在墨家在蜀地经营,在蜀王看来需要拉拢,因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风格和组织结构,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亲的模式,让墨家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动也必然会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时候如何赏赐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到时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虽说还有数百年的传统承认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够奖赏反而谋害墨家众人,必然会造成蜀国的混乱。

  不赏,墨家到时候已经展现了能力,而随着马镫、铁器的出现西传,秦国到时候如果在西河打不开局面,定然会选择南下尝试,蜀国又需要人才。

  这样一来,借此机会,请封南郑,以守北疆,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南郑远离蜀国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运兵运粮都极为困难,防守不易。

  可是南郑又是压制巴国、秦国、楚国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间围绕着南郑已经打了几十年,蜀王也不会放弃。

  这时候居然会有大功之人,愿意远离都城去南郑四战之地,蜀王必然会同意。

  这样一来,墨家可以继续在巴蜀经营商业、积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离开蜀都的政治中心,避开不必要的政变。

  同时,汉中算是“山高皇帝远”,在那里怎么搞,蜀国这边也管不到,到时候便可以放开手脚,按照沛县泗上的模式,进行变革和建设,成为将来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汉中在手,秦国不能南下,要么选择和魏国死磕;要么在马镫等西传的情况下,转而向西进攻义渠、乌氏拓展空间。

  汉中在手,借终南山之险,可以防御秦国,同时沿着汉水向巴发展。局面一旦打开,将来墨家若是趁着楚王死、楚国变革派和守旧派混乱的局面在鄢郢举事,或者支持楚国的某位公子,那么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证安全。

  上游保证安全,襄阳就可以将楚国的南阳腹地一分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占据上游优势,若是各国干涉,那么汉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时候的局面就会很危险,全面处在被动之中。而汉中、鄢郢,这就是夺取战略主动权的重中之重。

  再者,适对于秦国还是有着历史的恐惧,无论如何不能让秦国走历史上的正确战略:卡住南郑,绝不让秦国有染指巴蜀的机会,巴蜀不得,秦国就是死局。

第四一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三)

  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说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天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

  可墨子还是满意的,那些新出现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决。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样已然大为不同。

  其实还有很多的事。

  墨家内部的派别之争、道义之争……但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经留下了一个完善的可以自我调节的组织结构,他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墨子的脸上,墨子想要用已经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赶走苍蝇,却发现原来可以持剑杀人行义的右手,如今连抬起来打苍蝇都做不到。

  可他没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这是一只能飞的苍蝇。活的,没有老,可以动……”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变化,以为是巨子讨厌那只苍蝇,急忙用手赶走,问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没有回答,看着那只飞走的苍蝇,许久才用含混的声音说了声不。

  几声马蹄,墨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弟子知道我要死了,来看我最后一面?在邳这边活动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这小家伙是在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还有两人……一个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个死在了蜀地的热疾……

  我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头默默计算着,回忆着,一张张清晰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脸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车外的马蹄声越发的近,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墨子暗叹一声道:“哭,是应该的。可我墨家节葬,节用,万万不要在我死后给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话。若真要说什么临终之言,也不说军事、更不谈政事。”

  “就说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丧三日,哭过就算了。在我的坟茔上,种上两株枣树,若遇饥荒,这枣子也能充饥。万万不要种植松柏,虽然长青,却无甚用,不能利于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乱想中,车马停下,就听外面有人说了些什么。

  很快,几人靠近马车,说道:“先生,秦国传来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时候,被人刺杀。秦君年少,尚无子嗣,秦人宫廷大乱。”

  “谁人所杀,尚无消息。那人以剑格杀秦人二十余甲士,挟持秦君,让秦君盟誓废祭河伯之祀,释放了本为河伯妇的几个女童。随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张了张嘴,用含糊的话语说了几个字,身边照看的弟子仔细听了听,知道墨子说的是:“君子之勇,真义士也。”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刺杀,但只凭最后那番废河伯之祭的话语,这一场肮脏的政治刺杀,终于有了些大义的味道,当如长虹贯日久传于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还有一封信,是胜绰写来给您的。”

  墨子想到这个叛出墨家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别,已十余年。”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和公子连入秦。”

  “此次入秦,或复位、或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如果公子连复位,我已经说服他锐意变革,入秦复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这难道不是有利于天下的吗?”

  “的确,我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旧可以利天下啊。”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劝说诸侯君王,让他们行仁义之政,以利天下。这样看,其实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没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吗?”

  “或许,适那人会说,公子连止人殉,不过是为了增加人口,目的还是为了掠夺土地财富。又要说什么只要世卿贵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变,利天下就是空谈之类的话。”

  “他这样说,也对。可是,利天下这样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吗?”

  “按你的说法,从心内,我不是义士,因为我没有利天下之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确实让那些将要被殉葬的奴隶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来更让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统一。列国纷争,一统天下,天下人就会得利。”

  “如今已经有了铁器、牛耕、垄作、良种……这一切,都足够让天下人过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变别的?”

  “出仕为官,扶植一国,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说什么兼爱、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读到这里,墨子以含糊的声音怒喝一声,制止了外面人继续读下去。

  “传告天下,我若死,胜绰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丧!”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无鼓乐,诸弟子服丧三日,即止。

  植枣二株于茔前,以备民饥。

  (第一卷,完)

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一章 激愤的青年

  周安王十五年,岁在甲午。

  这是墨翟逝世后的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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