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31节

  这些年泗上对于士的定义逐渐成为这一带的主流,士也不再只是血统的身份,伴随着商人日多,这种与商人护卫的死士多是泗上的打扮,或穿着去了领章标志的义师军装。

  这样的人,在泗上反而最受欢迎。一则这些人在义师服役,都守纪律,见识也多;二则这些人一般也都真有本事,尤其是现在商人出行,欲要获大利,往往要深入百越苗夷之地,若遇问题,结车阵以火枪自守最是安全。

  季孙峦一看这四人神色冷峻,一脸受到墨家影响特有的平民的那种不傲不媚之色,便称赞道:“真勇士也。”

  又多谢了田让几句,便带着一身酒气,与这四人先行离开。

  待季孙峦离开后,田让摇摇头,叹了口气,面露冷笑。

  想到适之前曾说,金风未至蝉先觉,如今城内的局势已经严峻到了这种地步,可是贵族们竟然还未察觉到其中的巨大风险,甚至以为不可能出现太大的混乱,当真是短视而又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斗争的废物贵族。

  早没有了他们祖先季友的那份政治嗅觉,只剩下多年醉生梦死的堕落无知,也或许……只是因为“理所当然”。

  如季孙峦认为不可能出大事,其实细想也算是有原因的。

  因为在田让看来即将发生的这件事,可能将是史无前例的,没有历史可依,凭借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必然会造成判断的误差。

  以往各国不是没有过国人暴动,也不是没有过驱逐国君、甚至杀死国君这样的事。

  但这些事的背后,都是有贵族在后鼓动的。

  事情发生之后,国人也按照以往的规矩,重新推选一位“公室”作为新的国君。

  或者,也就是一场臣弑君的宫廷政变,但最终也都会迫于各国的压力,至少也扶植一位傀儡。

  因为,头上要有一个国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天下不需要考虑为什么的至理,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一样,于是潜移默化中君成了太阳,必须要有,而且血统要纯,如同种马。

  所以,季孙峦这样的贵族,并不担心这一次会出现什么国人暴动之类的事。

  因为,墨家这一次提出来的要求,从送过来的书信和报上的内容来看,那是任何一个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以往各国的国人暴动,那是农夫每天都挨两巴掌早已习惯,忽然换了个国君居然每天打他们三巴掌,于是国人暴动,希望重新打两巴掌,而恰好有个贵族有心,站出来说我以后每天打你们两巴掌,于是国人便举其为君。

  可现在,墨家提出的那些可能的变革条件,是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也完全没可能有贵族站出来愿意承担这件事。

  毕竟以往的弑君、出国等事,贵族政变上台,还需要贵族作为统治基础。所以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从三巴掌退回到两巴掌,但是要敢说两巴掌也不行,那他也不可能政变成功,会被贵族联合起来弄死。

  谁都不傻。如今秦人变革,那是胜绰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国内内战的准备了,否则又何必迁都换地?

  现在费国的变革,是没法变、无法革。

  哪一个贵族都不可能趁着这个机会,追求更大的权力,因为立不住脚,没“人”支持。这里的人,自然是贵族。

  有的人生而为君,有的人生而有为君的资格,有的人生来就是庶农不可能染指君位。王侯将相,确有种乎,这便是时代的主潮流。

  在这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是潮流的前提下,有种的都不想、不敢、不会参与暴动和叛乱,那么又怎么会乱起来呢?

  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推论,基于曾经、基于天下主流的推论。

  没有有血统的人愿意做太阳,所以现在的太阳就换不掉,这是基于已有的史实,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可能指望一名从未见过新式的国人暴动的贵族,去担忧这种史无前例的可能。发生过一次,才会警觉。

  至今为止,诸夏诸国,砍死过国君、射死过国君、吊死过国君、勒死过国君,国人暴动杀个把国君还不是什么震动天下的大事。

  可至今为止,诸夏诸国,却没有一次由非是有种的人上位,哪怕是当年周都的国人暴动,那也是最后让共伯和上台执政。

  然而现在……至少在泗上,这一切都会发生太多的改变。

  墨家在宣扬用理性理解什么是国、什么是民,提出了“选贤人为天子”的构想。

  在这个构想之外,如何制约权力、如何制定法度、如何收税、如何征兵、如何执政、如何让这个国家自行运转,都有明确的介绍和理论,并且在泗上实践,已然成功。

  墨家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践行适所言的“以验为先”的说法,用泗上的事,无言地在和天下说一个道理:选贤人为天子,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有制度的。

  如果认为墨家的说法是错的,那么可以用言论去驳倒,这不能够做到。

  若是用言论不能驳倒,也可以说这是对的但做不到,就像是说如果冬天让太阳近一点会暖和许多一样,话是对的,但是做不到……可如今泗上已经做到了。

  于是,这无可反驳。

  也于是,各国国人暴动之后,其实有了另一个选择:为什么非要有一个血统有种的国君呢?

  这就是这一次费国的混乱与之前最大的不同,而因为这一点不同,这一次暴乱便可能更为剧烈、更为猛烈,甚至完全不需要贵族的支持。

  甚至可能喊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志规矩、选贤为任”。

  季孙峦判断不会大乱的理由,是没有贵族会站出来主使,所以就像是一只鸡没有头,必然活不了,所以不会发生。

  可他却根本不知道,墨家一直在宣扬的那些东西,无论是“尚贤”、“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平等”这一切,都为这一场可能会“没有头”的叛乱提供了理论基础。

  正是因为这样,田让很清楚墨家为什么要盯上季孙峦。

  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因为墨家知道这一场国人暴动可能引发的后果,并且这些后果是墨家所认为利天下且都是墨家引发的,但是墨家暂时并不想要这样的后果。

  此时最为有利于墨家的,还是费国的国人暴动在一场可控的范围内,仍旧在表面上维持是一场“换一个有种之头的政变”的局面。

  因为一旦不可控,出现了驱逐国君、反对贵族、选贤人共和制法的情况,这一切都是墨家支持的、墨家的道义同意的、甚至其根源就是墨家这二十年的启蒙宣传。

  闹得不可控制,费国政变,天下未必关心。费国若是选贤人为君,那天下必将震动,哪怕是三晋要乱、秦人要变,都不会比这件事更轰动。

  一旦费国出事,并且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墨家必然要支持。

  否则的话,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那就会让墨家分裂,大量仍有激情立志于为天下芬的年轻人和天下游士都会离开,甚至墨家会一分两半。

  田让不知道赵国、魏国和秦国的这些借势之事,但就算知道,也仍旧要清楚,即便有这样的局面,那也会在墨家尚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引来各国的围攻。

  三晋可以分家、田氏可以代齐,但他们既然已经取代成功,就又会去遵从周礼。从周礼的叛徒到周礼的守护者,只需要一个身份的变迁,由臣为君,屁股改变,脑袋也自然会变。

  因而费国的事,若不受控制发展下去,墨家必要支持。

  墨家明着喊出支持,那就是说墨家要彻底反天下诸侯,那就是鱼死网破了。合纵连横利用诸侯矛盾,已不可能。

  因而,墨家以适为首的高层,希望这是一场可控的、有利于墨家出面支持的、伪装成政变的革命。

  田让所在做的工作,也就意义重大。

  只不过,田让还不知道,墨家到底要怎么将这把火煽动起来。

  他的任务,现在还只是交好季孙峦,以朋友的名义送给季孙峦几名“死士”,除此之外,也就只能等待。

  宅邸之外,许多墨者或是墨家的支持者在宣讲,季孙峦每次听到那些让他振奋的道理,便想驻足,可他的身份却又暂时不允许他驻足。

  田让心想,此时的城内,恐怕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名墨者在活动了吧?

  这场火,终究还需要墨家这个火种来点燃,现在唯一不知的,就是墨家如何将草烘的极为干燥,干燥到一点火星就能燃烧的程度。

  ……

  草干到极点,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比干草更容易燃烧的东西很多,火药正是其中之一,这种此时天下都已经在使用。

  各国以开矿利民、修筑水利为名,从墨家这里购买了大量的火药。

  商人偶尔也会买一些用以防身和经商远行护卫之用,但若是成车成车的买,大抵都是有官方身份的。

  不过此时,一群并没有诸侯官方身份的“商人”,正将几马车的火药运送到了费国的都城。

第五十八章 捧杀

  这些商人经过城门的时候,轻微的贿赂便得以通行,表面上装载的都是一些麦粉或是酒水,而且这正是墨家的“杂货店”的货物,守城的士兵也并不愿意检查,随意放行。

  田让作为秘密墨者,他的身份不能公开。

  但是墨家在费国,也有一些公开身份活动的墨者,从不避讳自己墨者的身份,无需掩护。

  磨坊、杂货店、工匠技艺交流会……这些明着的组织,在费国国都很多。

  譬如豆制品的店铺,开办的人未必都是墨者,但一定都参与过工匠会,按照类似于行会的方式,将城市分为几个区,各自在各自的区内售卖。

  若想找墨者,去各大城邑的豆腐店铺,多半能够顺藤摸瓜。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水利机械的磨坊、售卖盐铁工具小额贷款的杂货铺,那则基本就是墨家的“窝点”。

  一则民众需要推磨,常来常往,自然也就可以宣传一些东西;二则杂货铺又能薄利,使民众受益,从而获得更多的好感。

  那几辆装载着火药的马车,便这样缓缓驶入了商市区的一处明着是墨家据点的杂货铺,这是一处占地很广的店铺,还有磨坊之类的器械,也是民众市场聚会当做“乡校”的地方。

  昔年郑国子产不毁乡校,仲尼多誉。墨家在这里开办,武力又盛,费国也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车驶入之后,车上的人走进店铺,冲着里面的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喊道:“徐弱,收货了!”

  名为徐弱的中年人只看了一眼,见是熟人,知道是家里来了人,看到旁边还有本地的民众,便笑道:“好啊,先进来喝杯茶……”

  说话间两个人便走进了后面的一间密室,自有人在外守卫。

  徐弱是泗上人,也早早加入了墨家,他也算是若无适的出现可以史上留名的人物。

  原本因为吴起临死之计,孟胜等墨者全灭于阳城,在这之前徐弱便曾质问过孟胜:你这样做,墨家将绝于世啊!

  那时候孟胜是巨子,做巨子就要讲道理,就要掌握意识形态的解释权,于是告诉徐弱:我们虽死,但是之后世人想到忠义、守诺、严师、益友的时候,便首先会想到我们墨家。这样用墨家的王公大臣就多了,就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从而才有可能让他们行墨家之义。如果我们不死,那么没人用墨家之人,墨家之义也就不能够延续啊!

  那时候并没有适这种“武装斗争”的想法,出于局限性,孟胜的想法也不能说是错,于是说服了徐弱。

  徐弱因此感叹说:“是这样的道理。既然是这样,死才能让墨家之义发扬光大,那么守城反击突击的时候,请先让我死,让我先就义!”

  于是果然,徐弱在守城战中带头反击,先死于城下,临死之前想必也是欣慰的,因为他相信孟胜的话,自己这些人的死,是为了墨家之义,是为了更好的利天下。

  但此时的现实,此刻的现在……孟胜不是巨子,巨子是禽滑厘;掌握义和如何行义解释权的,也不是那些出仕派,而是掌管了十余年宣义部和编纂《墨经》权责的适。

  为利天下而死的心不曾变,变得只是怎么做才算是“利天下”,徐弱可以为践行孟胜舍生取义以让王公贵族用墨家来利天下的路线而“弱请先死以除路”,如今也一样可以践行适的用暴力清除王公贵族建设乐土以利天下的路线。

  这场路线斗争,早在墨子还在的时候适已经获胜;而墨子去世之前的那场为适铺路的扩大的墨家同义会后,出仕影响派已然势微。

  徐弱如今的任务,就是在费国国都,宣扬经营,因为这是为了“利天下”。死尚且可,况于如此?

  徐弱将那人迎入暗室后,那人拿出一块玉符,即便与徐弱是老友,合上之后才能说话。

  待玉符严丝合缝,那人道:“一共一千五百斤火药、一千支枪,还有一些铁剑、长矛。后续会陆续送来。”

  “炮的话……就不用了。城内守城的几门炮的炮手,都是咱们的人。这是城内的图……”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张仔细藏好的图,展开之后,真真切切。

  宫室、商市、炮台、武器库、府库、道路清清楚楚,徐弱大喜,奇道:“这是怎么画出来的?”

  那人笑了笑,小声道:“上一次,适不是派人来这里给贵族们展示飞天球吗?他的弟子亲自上去画的,都有几何的底子,跟他学了十几年的那一批弟子,若是这个都画不出来,那还了得?”

  徐弱恍然,那飞天球演示,万人轰动,在费国也算是一件大事,当时只当是为了扩大墨家的影响,毕竟那是一年多前便有的事。

  谁曾想原来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人见徐弱一幅拜服的神情,笑道:“未雨绸缪,这是当年巨子评价适的话之一,那是墨经中都有记录的。对此事应震惊,可此事既是他来主持,便无需震惊。”

  徐弱点头,带有一丝仿佛崇拜的神情道:“正是如此。上面还有什么指示?现在城内的情况还好,人心浮动,怨气很深。孟胜即来,是不是应该多宣扬此时费国的苛政?”

  来人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我来之前,适叮嘱我,费国的事,只以两个字为基础。”

  徐弱奇道:“哪两个字?”

  “捧杀!先捧、后杀。”

  说罢,将信交过去,又和徐弱仔细解释了一下适的意思,徐弱听罢,拍腿大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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