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94节

  集市市井之间,本就是墨家渗透的重灾区,从事木匠、铁匠的这些人,真有一天诸侯清除墨者全部杀头的时候,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网之鱼。

  这些手工业者们和墨家的关系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惧怕什么,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货物。

  远处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着什么,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车的那个,贩薪者的第一辆墨车还是找的这个木匠做的。

  他跛着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听那木匠说道:“墨家说了,一辆车、一匹马、还有人,都算工钱。给铜钱……”

  旁边围着不少邻里,跛足的人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邻人笑道:“墨家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要去北济水运粮,两日往返,给足了钱。不要钱的话,给棉布也行,或是别的。这不少人咱们都认得,他们还能骗咱们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马有车?还不趁此去赚上许多钱?”

  邻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贩薪者却猛然摆手,喝道:“小点声,小点声!”

  他回头看了几眼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义师士卒,发现他们好像听不太懂,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赚这几个钱,可别被骗了到时候马也没了……”

  基于历史和以往认知的不信任,贩薪者也略微觉得墨家这些人确实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抢便是,又何必要骗?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服役过,哪个诸侯王公的军队出征,不是掠夺乡众,将田间的麦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虽然心中怀疑墨家实在诱骗自己的马,可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却不直接抢的军队,已然是大为古怪。

  心中难免好奇,好奇之余便多听了一阵,有个会流利地说齐语的人过一会又在讲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听的他连连称是,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么一看,墨家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了。

  诶,那样的话,那可就好了呀!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不太现实,天下人无分老幼贵贱这样的话,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所以很难理解那些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缘何会阵阵欢呼。

  不过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产不可随意动之类的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这样了,那么当年自己那头牲畜就不会被征为丘甲赋,莫说给钱,就是个牛角都没看到。你说哪怕剩个牛角给自己,自己还能卖给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换两斤粟米……

  听的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那些话仿佛能让人吃饱一样,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饿了。

  将要走的时候,一个穿着古怪戎装、会说齐语的墨者跟他打了声招呼,说道:“乡亲,我听说你家有马车?如今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运粮?一来一回不过两日,马算一分钱、车算一分钱、人再算一分钱。”

  那人说了一个数字,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这可是比我去砍两日的柴赚的要多。”

  惊奇之余,他便陪着笑脸道:“我家里确实有匹老马,可是昨日不巧伤了蹄角。我给它看看吧,这畜生照着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这路都走不了……”

  “哎呀,这钱我是真想赚啊。要不是我的马伤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马如今在窝里趴着,哪里站得起来?”

  那墨者哦了一声说道:“那你的腿没事吧?军中有医者,那可是长桑君的弟子,长桑君你听过吧?明日就在城中义诊,你若是有什么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军中常有跌打损伤、骨折骨断之事,长桑君的弟子们颇有一套,又不收你们的钱……”

  贩薪者连连称谢,心中却道:“我的腿好着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岂不是被看出来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儿子都在嘟囔,说道:“我们可是听说,人家出一马一车一人,可是给不少钱。还可以给铁、给棉布,或是给粮食。你说现在又做不得事,你却不去……那邻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边先给了一半的钱……”

  贩薪者哼声道:“今日笑,明日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见过不吃屎的狗?若没见过,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军?”

  “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别冲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然好,我也欢喜。可若不是呢?”

  “他们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骗了他们,好人能惩罚我吗?到时候我还不是可以去运粮?”

  “他们若是坏的,等他们那些人回来便知。”

  “今日他们说什么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让他们去,利自己让我来。”

  又说了几句“高瞻远瞩”的话,吃了些饭,夜里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实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驻扎的那些义师士卒早早起来,很快附近就盖起来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听说是厕所,又说义师军中扎营的时候连去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规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听说一些墨者正在讲怎么种庄稼,怎么用粪堆肥,怎么刮硝,又说只要刮下来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购。

  城中许多人都去听,尤其是讲到怎么种庄稼的时候,宣讲那人口若涛涛之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老农夫的模样,将种植稼穑之事讲得头头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后又听说,这人原来就是齐人,论起来还是田氏一支。

  这就更叫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么还去在墨家做事帮着来打齐国:此时哪有什么国族的概念,贵族之间的争斗实属寻常,今日归齐明日归赵后日归鲁,变的只是征收军赋劳役缴纳地租的大夫,有时候甚至连征收赋税的乡里人都没变。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为稼穑为下贱事的贵族君子们,怎么会在泗上做农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来了一支军队,看来是后续的部队,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营休息。

  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那些已经习惯了义师存在的小商贩们便开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军中的人专门来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铜或是黄金直接买粮食、蔬菜、羊犬之类。

  依旧是秋毫无犯、平买平卖。

  看到这一切,昨日还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的贩薪者,心里面已然有些后悔,心说: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下)

  感慨过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对于齐国和墨家的战事而言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万多齐人俘虏也被押送来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处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据说家在谷地的齐人俘虏可以旧地释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只要每隔三日来营地点卯一次即可。

  军中的工兵开始丈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面积,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贵族的封田食田禄田。

  不过这样的大事,贩薪者并不关系。

  自己又没有儿子亲戚在军中,齐侯胜也好、负也罢,这些俘虏是被关押还是被释放,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也并不关心。

  反倒是那些去运粮的人从北济水返回、每个去的人都领到了钱这一件事,对于贩薪者来说才值得关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传闻,都城临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这件事重要。

  至于说传来的风声,说是要分配贵族的封地,贩薪者也不关心。

  一则分配的话,和他没有关系,据说是主要分配给那些在封地上耕种的农夫。

  他算是这一次墨家入城之后,切身利益影响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旧的,切身利益影响最小,并非是没有影响,譬如说运粮的人安全返回领到了钱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很大。

  他转了一圈,也没好意思回家,前几日的高瞻远瞩今日看来竟成了笑话,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唠叨、儿子嘲笑。

  于是走了几圈后,走到了邻家里和自己算是熟识的人家中,那家人三日前去往北济水运粮今日返回,他要去问问清楚。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那家的女人在身上缠了一匹靛蓝色的棉布,欢天喜地,正在那比量着应该如何裁剪一件衣裳。

  看到贩薪者到来,那邻人便迎上来,正在那欢天喜地摆弄棉布的女人便先道:“那日我家良人叫你一同去,你却不去。若是去了,正好给你家里人换套衣裳。你看看人家在泗上的棉布,可是比咱们这里的麻布要细的多、也宽出来几寸呢,你摸摸……”

  贩薪者伸出手摸了几下,赞道:“这几年也是常见过。只是哪里舍得买?都是家里人弄些麻沤上,趁着闲的时候搓成线,自己织。买的却是少……”

  那女人显然是刚听过自家丈夫说起途中听到了泗上事,便道:“哎呀,人家泗上那边哪还有自己纺麻布的?一家百十亩地,种上两季粮食,缴了税便是自己的,都是去买作坊里出的棉布。”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北边运粮的那个墨者,人家村社里一起种了上百亩地的棉花,到了收棉的时候一起采摘卖了换钱……”

  贩薪者对于这种合作的事很容易理解,因为天下有分封公田制度的基础,这种若是放到数百年后私田各自忙碌的时代有些难以理解以为天塌了的事,在如今简直寻常。

  无非也就是公田的劳作收益属于领主,而那边的收益属于村社的每个人。但是劳动的模式并无区别,也确实比起一个人种植要更为有效,不会出现遇到阴雨天忙不过来的情况。

  唠叨了几句,那邻人也知道贩薪者所为何事,便道:“我说,你这一次没去,真的是亏了。墨家义师和别的军队不一样,人家说话算话,他们有三纪八规之歌,里面都说了,从他们墨子守城的时候,就是借用咱庶农的东西都要偿还的。”

  “这次去的时候,半路上有人的马踩进了田鼠洞,折了马腿。人家直接登记了,回来后便赔偿了一匹马。”

  贩薪者更加惊诧,惊道:“有这样的事?”

  “那还有假?我亲眼所见。”

  贩薪者仰头半晌,不敢相信,许久才道:“这真是撞见鬼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诶,我听说泗上那边都用草帛当钱,他给你的钱,可不是那样的草帛吧?”

  邻家从怀里摸出一串刀币道:“你看看这是草帛吗?咱们不收墨家的草帛,可这边的大商贾可是收的,墨家直接在这里换的钱。他们换了钱,再去泗上买铁器棉布还不是一样转卖?”

  贩薪者接过来掂量了几下,邻人又说了给的数目,当真是不少,他更是后悔自己没有去。

  又问了几句,那邻人道:“明日还要再去,也是按天算钱,你这一次可不要不去啊。”

  贩薪者连连道:“那要去,那要去。诶,城中府库不也是有粮吗?今岁才收的兵甲赋和什一税,都在府库中。怎滴还要去北地运粮?北边也打下来了?”

  那邻人笑道:“阿大夫早就跑了,墨家只派了三百骑手,便拿下了阿邑。贵族们都跑到平阴去了。不过我们倒不是去阿地运粮,而是在一处仓房内运的。”

  “我听说薛陵更是如此,墨家这边只有五十人过去,那边的大夫和君子们就都跑了,那些运送家人财物的马车排了好远,墨家倒是也没追。”

  贩薪者哼笑一声道:“吃肉的人,都怕死。这墨家可真是好,若是这一次能直接打下临淄,那就好了。”

  邻人也点头道:“我也这样寻思呢。就算不打下临淄,将咱们割过去也好啊。对了,明日早晨,又要去运粮,这不是被俘的人都过来了,也得吃饭,现在十万大军,每日吃喝都要不少粮食。本地府库有些,我听说是要过一阵发还给咱们,说是这赋是不义的,都是咱们的血汗……”

  贩薪者听的更是神往,点头道:“这要是咱们的大夫邑宰能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行,那我先走了,回去准备下。”

  邻人也不相留,只道:“那你快回去吧。明日早晨,不要忘了。”

  贩薪者却不曾想到,自己和墨家打交道的时间要比自己预想的明天早晨更早。他心里还一直琢磨,明早晨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嘲笑自己腿怎么就好了,或是欺骗了墨家那些人,人家会不会惩罚。

  刚一到家,不想前日问他家里是否有牛马的那墨者正在,贩薪者下意识地想要装成跛足,可见到那人笑吟吟的眼神,终于腿一软怎么也装不出来,反倒是有些不怎么会走路了。

  那墨者没有再看他的腿,而是笑道:“乡亲,今日来,是要买些薪柴的。就按冬日的价,平价卖于我们,卖给谁不是卖,你说是吧?”

  既是询问过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也都印证了那些传言,贩薪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即便清点了薪柴的数目,墨家也没有作出什么半匹红绡一丈绫、系上牛头充薪值的事,只给付给了铜钱。

  等墨者走了,家里人欢喜无限地掂量着铜钱,喜笑颜开,便忘了唠叨他那日高瞻远瞩的事。

  第二日清晨,他也没吃饭,便赶着马车去了军营附近。

  邻人说了,路上管饭,管够吃饱,自己则早饭不吃,中午多吃一些就是了,还能省下来一顿饭的粮食。

  才到军营附近,便有些年轻的邻人笑话道:“哎呦,我说,你这腿和你家马的腿,好的可是快。”

  贩薪者红着脸道:“哪里知道他们真是仁义之师?”

  一个平日好说笑话的人悠扬着嗓音道:“他是先看看咱们是不是能拿到钱。若是咱们拿不到,他便要说咱们傻呢。若是拿到了,那就真是仁义之师,还能真把他的腿打断了不成?所以,还是好人好欺负,真要是贵族大夫,他今日非要砸断了自己的腿才敢过来……”

  众人的哄笑中,贩薪者却并不因为自己的狡狯被人嘲笑而愤怒,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心道:“那是自然。若是贵族大夫们,我今日定是要自己砸断腿。若不然,他们看到我腿没断,便要惩罚我,说不准还真的把我的腿砸断呢……”

  几日无话,他自去跟随众人去北济水运粮。

  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麦粉炒米之类,菜就是咸鱼或是一些炒熟的酱豆,味道很香,吃的也很饱。

  运粮的这几日,谷邑的军队少了许多,听说是去出征打平阴去了。

  昨日贩薪者还在北济水边看到了另一支义师,乘舟船而下,就在阿邑上了岸。

  军中还有不少极大的铜炮,他又不认得,只是听说过,不免感叹几句,心道:“这都是铜的,要铸多少钱啊?墨家果然是有钱,怪不得不会贪恋我们手中的这几个钱,只是这几门炮,随便拿出来一门融了,那也够了……”

  看到那些大炮,心头更喜,又想若是有了这些炮,墨家说不准便真要打下临淄。

  这齐国从姓姜变成姓陈,倒也没什么区别,大夫还是大夫,贵族还是贵族,该收丘甲赋还是要收丘甲赋,唯独若是换了墨家,那可就大不一样。

  自己虽说分不到地,可最起码不用害怕自己的这点产业都没了啊。自己本身也不会种地,若是真的拿下了临淄,就墨家这样的政策,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日子定是比以前过得好了。

  自己过得好了,别人也就过得好,别人过得好,舍得花钱买薪柴而不是为了省钱自己去砍的人也就多,自己便能过得更好……

  他想的简单,也不复杂。

  便支棱起耳朵,听着一起运粮的人的传言,也不知道平阴城是否攻了下来。

  四五日运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领了钱,回了家,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妻说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说是今年缴纳了丘甲赋的,不论多少,每家返还一些府库的财物。”

  贩薪者已经见惯不惊,这样的怪事这几日见的多了,反而觉得寻常至极,丝毫不怪。

  当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异的时候,便是人们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另一番模样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闻的怪事,将在新的天下里理所当然。

  既是明日才去领取,今日却也不能闲着,便想着墨家还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树木换钱。

  军中只要给钱痛快,那么钱还是好赚的。

  琢磨着墨家在这边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个月,自己这把子力气可就能换不少的钱。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买上个墨车、弄柄斧子,再雇上一两个人……

  带着对新生活的简单向往,赶着车来到了城外,就在一处平日砍柴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顶上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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