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05节

  不多时,在卢城的墨家曾被推选为委员可以代表数万墨者参与同义会的墨者委员们齐聚一起。

  彭城那边的来信只说禽滑厘突发重病,在彭城的一切事物仍旧按照之前议定下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确保了这种突然情况之下的稳定。

  适作为墨子时代便闪烁星芒的最年轻的二代墨者、以及墨者均认可的威望极高的接班人,并没有想什么立刻带兵回去之类的想法。

  当初墨翟去世之前就完成了一次顺利交接,巩固的墨家的规矩,适没必要也不敢带兵回去。

  在场的许多人也有当年未曾改组之前禽滑厘的亲传弟子,悲伤之色溢于言表,禽滑厘的威望虽不及墨子,但终究做了这么多年的巨子,并无错误,墨家也蒸蒸日上,威望自高。

  禽滑厘年事已高,若得重病,只怕便时日无多,墨家并不忌惮谈及生死,众人脸上的戚戚之色也说明了一切。

  见众人齐聚,适便主持了一下这一次特殊的会议,诉说了一下悲痛之情之后道:“巨子重病,此事突然,我们与齐交战之事,恐生变化。”

  “天下虽知我墨家皆是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之人,但贵族纷争公子相残的事天下发生的太多,他们说不准便会以为我们必要撤军,态度也会趋于强硬,一些战局上的变化恐会发生。”

  “对齐一战,既是我墨家立足泗上所必须做的,也是让天下知道我墨家对于我们的义不会妥协,纵是强敌如齐,依旧可战、敢战。”

  “今日之事,我有一个提议。如今军中、泗上都有人提议说,让我返回彭城主持局面,此事不可。”

  “如今正是对齐一战关键之处,我若回去,不只是齐国这边会觉得看到了逃避诛不义的希望,更让魏、韩等国有可能与赵媾和,赵也可能会同意,这对利天下的大业极为不利。”

  “墨家自有规矩,各级委员们也各有分工,对齐之事虽然牵扯众多,但按部就班去做,并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的建议就是……义师仍按照预定计划继续作战,泗上事也按照悟害共商的策略继续执行。”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禽子从当年泰山得传墨家之义,奔波一生,早已重若泰山,此时也定然心怀天下。若禽子不幸,我建议不回去参加葬礼,先行解决齐国事。”

  在场的许多禽滑厘的弟子怔了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墨家不讳生死,禽子这一次重病只怕无幸,若是众人返回,这军政之事怕也要耽搁。

  既是以大局为重,这建议是必然的。若是禽滑厘清醒过来,也一定会先说出这件事,但现在禽滑厘忽然重病昏迷不醒,有些话总需要有人提出来。

  彭城的高孙子那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物,但是高孙子作为墨家颇为激进的自苦以极那一派的精神领袖,这些话他肯定要提。但由高孙子提和适提,对于墨家内部的一些纷争意义不同。

  而且如果是彭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让适不得返回彭城而是继续在外带兵,天下诸侯只怕也会用他们擅长的贵族纷争来思索这件事:只怕墨家内部已乱,泗上众人不准适返回。

  这种心态会严重影响魏、齐等国的判断,现在和魏国和谈的事近在咫尺,邯郸之围还未解除,魏国虽然三面作战但整体战略上还未失败,只怕到时候看到泗上有变态度便趋于强硬。

  适作为基本上确定的下一任巨子,这个建议由他来提,最是合适。

  一方面可以给天下诸侯一个宣言态度:墨家的权力交接不是世袭,不但不会如一些人所言的必然相争大乱,相反还可以稳固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

  另一方面,也是给墨家内部一个态度:适只是以悟害的身份提出建议,并没有以统兵大帅的身份对于泗上的局势有任何的想法和野心,而且以后墨家巨子或是副巨子亲自统兵作战的事可能很少会发生,这也算是强化一下墨家军事力量的规矩:统兵将帅除非接到中央的命令,否则不得已任何理由、哪怕包括奔丧、维持可能出现的混乱秩序等等,都不能随意调兵。

  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今墨家的人数越来越多,墨者的心也不再如当年数百人可以不惧生死那时候纯粹。

  这件事太过重大,当年墨翟去世,天下墨者包括墨子的亲传弟子,都不过守孝三日,这已经在天下引起了轰动。

  其时天下,贵族自然有财力物力做什么服丧三年三月的举动,但是天下庶民没有这样的物质基础,根本不能够服丧三年甚至三月。

  但是天下的话语权掌握在贵族手中,当初墨子去世众弟子服丧三日的事已经引来了天下哗然,这一次适要更进一步,若是巨子去世天下禽子的弟子竟可以不去奔丧而继续战斗,这引发的轩然只有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提议才行。

  这件事适若是为了结好禽滑厘的弟子,或是按照世俗圆滑的看法万一禽滑厘病情好转,他在这边却已经号召万一禽滑厘去世不要回去参加葬礼之事最不应该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来说。

  可如今他这样一说,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均想适做巨子最是合适,一则一心为墨家之义,二则不避讳个人的荣辱,单单这两点是便是许多人难以做到的。

  众人也知道事关对齐战争的胜负和墨家泗上是否能够安稳立足,全数都没有反对。

  适看看众人,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昔年商丘定义,便选出悟害,所为的就是能够规避害处,能够让墨家万古长存。”

  “规避害处,又可以通晓天志,提前预判,比如有人看天下的云就知道今日是否下雨,便让人出门之前携带所依斗笠。”

  “若不能,譬若今日出门被雨淋,那么再出远门的时候,便可以提前携带蓑衣斗笠,这便是所谓亡羊补牢、其时未晚。”

  “如今禽子忽然重病,这也是合于天志不可更改的,谁人没有生老病死?近于耄耋,对于生死之事就不能够不考虑了。尤其是作为墨家巨子,这并非是个人生死,而涉及到墨家的许多事务、关系到利天下之大业。”

  众人显然不知道适要说么,适顿了片刻,郑重道:“因于此事,亡羊补牢,如何在将来解决类似的状况?便要再定两条规矩。”

  “若要治本,巨子之职,最多可做两岁。”

  “这样一则可以杜绝耄耋之年身体不再康健,万一出现什么变故。”

  “二来,子墨子、禽子皆是君子,但之后的人是否也能如此?所以这样做也可以杜绝一些人今后将天下变为私产。”

  他这个想法一说完,在场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适十有八九便是下一任的巨子,任谁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谓两岁,并非两年,每岁为十二年,岁为木星,十二年是木星的公转周期,此时天下有占星术,也多以岁年为纪年:战国时候多有记录的所谓岁在大火、岁在鹑火便是这种源于占星术的纪年方式。

  两岁为二十四年,若是今年禽滑厘无幸,适继为巨子,二十四年后适也大约六十岁左右了。

  如今在这个时代已然生活了二十年,身边多是一些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义士豪侠,适自己也逐渐被这时代所感染,正是若是二十四年尚且不能定天下于一,也谈不上什么英豪。

  再者二十四年的时间,铁器、火药、牛耕等等技术的传播推广,若还不能做出一番大业,那这天下恐怕便真的要四分五裂,秦族赵族之说只怕会流传天下。

  这是于英豪之气的缘故,适也考虑了,如今就算是定天下于一,受物质基础所困,能够让天下知晓民为神主、确保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传播就已足够。

  至于那些必然会腐化堕落的可能,他自认没有那个能力撼动,还是不要去触碰的好。

  众人神情凛然,不少人钦佩之色更盛,暗道:“适基本便是下任巨子,单单是这一条提议,便足以证明此人担得起巨子之位。”

  适目光扫过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明白这个规矩若是选择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由他提出而通过,在这个时间点,必然会对以后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天下首脑形成一种不可撼动的约束。

  也或许,他自己也怕自己的这点被时代浸润的英豪气,有朝一日真当了巨子、拥掌天下之后,会把这些英豪气磨砺干净。

  此时立下的规矩,便也是将来约束自己的。昔年墨子立十三剑保护适的同时也为了防备他,而现在墨子已逝,昔年约束他的十三剑老的老、病的病、年纪大的大,适也是在继承墨子的遗志,以不可撼动的规矩来约束自己。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一)

  这事也只有他来提最合适,也只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才更容易成为后世墨者难以撼动的规矩。

  当年交接的时候,墨子开了一个好头,适再巩固一下那些交接的规矩,至少二百年内总是可以稳固的。

  二百年后,物质基础达到,民智渐开,便是有人想要拥天下为私,也不会有人答允。

  众人也不觉得适这人冷酷无情,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说这些,相反却一个个极为佩服。

  墨家最为厌烦的就是乡愿之好,老好人在墨家混不下去,不讲规矩没有原则的人至少在此时的墨家,难以成为重要人物。

  此事议定后,适便起草了这一份建议,立刻叫人快马送回彭城。

  同时又内附一封自己的意见,若是通过这些决议,立刻将这些决议大肆传播,宣告天下。

  墨家的根基之地不会乱,正常的组织流转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重病去世导致纰漏,这一点适根本就不担心。

  他只是要向那些听闻禽滑厘重病后,认为泗上可能有变、认为伐齐之事可能会终止、可能会和齐国草草签订和约的诸侯们宣告一种力量,一种此时天下墨家所独有的组织机构和官僚体系的力量、一种完全碾压分封建制的组织能力的力量。

  告诉他们,别再幻想对齐一战就这样草草结束,让他们作出“正确”的判断,该装死的装死、该中立的中立、该谴责齐国的谴责齐国。

  ……

  齐国都城,临淄。

  暗流涌动。

  南济水大败的消息早已传来,临淄军团仍在武城,城内只余老弱妇孺,老弱妇孺们对于墨家的义多有知晓,临淄传播墨家道义讲学的人很多,他们不惊慌。

  但那些聚集在临淄的贵族、田氏族人们,已经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慌之下。

  平阴城数日被破,鞔之适三日破卢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齐国立国许久,此时尚未有乐毅连破齐七十二城唯余即墨的旧事,但二十年前三晋破平阴导致齐侯自缚的事还历历在目。

  平阴一破,临淄危在旦夕。

  在这种慌乱之下,更有另一股暗流,当年田昊留下的那些人这些日子频繁地出入太子剡的府中。

  田剡不是田和的儿子,而是田和的侄子,田和田昊兄弟两人合力搞死了诸多有权势封地的兄弟,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的妥协。

  田和这些年为政举措也还可以,虽不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凭借铁器牛耕和新作物的传播,在不改变制度的前提下依旧算得上是难有的盛世,众人又很难知晓其中的物质缘故,便认为田和有才有能有德可以感应上天。

  当年也有一些痛斥田氏代齐的儒生,如今也纷纷称赞田氏代齐的合法性:若非不合于天,为何这几年齐国少有灾荒、民众乐业、粮食产量日增?

  这样一来,原本为了妥协兄弟之争定位太子的田剡的地位就很是尴尬。当年若不这样,齐国还要再来一场内战,当时兄弟两人也知道轻重,总没有翻脸。

  可这些年田和实力日增,田昊当年伐最一战大败而归,太子剡的势力愈发薄弱。

  尤其是这一次田和直接让儿子田午随军出征,这正是学魏文侯。昔年魏文侯让太子击十五岁随军出征,定西河、平中山,几番大战有吴起乐羊等人辅佐威名赫赫,军中贵族多认可太子击,田和便效仿的此事。

  太子剡又飞蠢货,而且田昊死前也留下的足够的政治遗产和谋划之士,如何看不出田和的意思?

  只是之前田剡却真的是毫无力量反抗田和的命令:田和说的很好,他年事已高,万一有什么变故,太子不可不在都城;而墨家军力强势,如今又有射程一里的火炮,太子不能够随军出征以免出现危险。

  这样的鬼话,田剡心里只能暗骂,却无可奈何。

  讲道理不能反驳,田和说的很有道理,可是田剡却明白没有军权和贵族的支持,自己的君位那里坐得稳?

  尤其是当墨家认为“鲁人无辜、故不在鲁交战”的说法传来之后,一些原本田剡身边的门客立刻投奔到别人那里,田剡也在暗中大骂:“墨家愚蠢,效宋襄公之事。”

  若问天下人谁最盼望这一次齐国大败,非田剡不可,可能墨家众人都比田剡对于齐国失败的期待更小一些。

  墨家效仿宋襄公讲墨家的义,在田剡和田剡一派的人看来,这墨家必要失败。

  墨家的失败,意味着公子午战功卓著,意味着田和的威望更高,意味着田和有力量和诸侯达成一些密约:譬如他死之后,田午政变推翻田剡,诸侯不要干涉等等。

  可等到南济水一战的消息传来,临淄哗然惊恐的时候,田剡在众人面前痛哭地感叹了南济水之败的痛心后,回到自己宅邸之后立刻翩翩起舞喜不自胜。

  平阴大夫是田和的人,不是田昊的人。平阴大夫的失败,不是齐国的失败,而是田和的失败。

  田剡喜不自胜,那些之前还在观望的贵族们纷纷开始和田剡接触,每一日络绎不绝,而且诸多谣言开始在临淄传播:墨家不可战胜,不若和谈。费地之事,使齐国六万将士被俘,都是因为君主不智的决定。

  随后传言又起:田庆之才,不如鞔之适远矣,我军必败!到时候临淄军团数万人,只怕也要被杀被俘,年久不能归乡,数万临淄子弟将抛尸费地……墨家怨恨的不是齐人,而是怨恨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主,只怕除非君主下位,否则难以和谈。

  如今临淄国人多数都在远征途中,城中留下的都和那些人有着直接或是间接的血缘关系,自然关切临淄军团的动静。

  南济水之战后,墨家并没有屠戮一名齐人俘虏,与二十年前三晋伐齐斩杀三万齐人用头颅筑京观完全不一样,而且还送回了那些战死在南济水的齐人骨殖,这倒是让临淄许多人放心,心想就算战败只怕也不容易死。

  可是墨家这些年一直在齐国活动,山东二国齐鲁,墨家的活动极为频繁,当年为了一起对抗强大的越国,墨家访齐,带来的铁器种子,又在海边展开了晒盐之法,使得民众深受其利。

  当年田氏代齐之时,演的那一幕政治闹剧,也正是用了“保民、利民”的口号,因为他们违背了礼,只能利用墨家在民间宣传的义,至少在田和求魏侯请周天子封侯给予正式名号之前对于墨家的讲学并不禁止。

  一直持续到伐最之战前,齐墨双方的关系也都算是融洽,伐最之战缔结的条约中也不允许齐国禁止墨家在临淄讲学。

  墨家讲学的结果,就是田剡那一波谣言一出,民众不禁愤怒,配合上墨家这些年的宣传,均想:那费地事,是人家的事,齐国去打本就不义。而且得利的是贵族君上,自己的丈夫兄弟父亲却要战死在费地,这凭什么?

  田剡为自己政变的造势只是流传出一些风声,立刻就在临淄引起了巨大的反向,二十年间墨家孜孜不倦的宣传,在此时配合上太子剡的野心,终于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

  当然,这是源于南济水齐国的失败,而在南济水大败之前,尚且还有不少临淄国人为君上庆贺齐国又将强大、拓地百里,国泰民安,不下齐桓之治……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二)

  对太子剡来来说,南济水之战齐国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足以翩翩起舞,但若是临淄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他只怕会高兴的难以自已放声高歌。

  若是墨家能够针对临淄军团取得一场如同南济水一战样的大胜,田午不管是否被俘,田和的威望都将降到极点。

  临淄的民众必然愤怒而又怨恨,到时候振臂一呼,与墨家暗中讲和,再传出一些传言诸如:诛不义之君,始可和……那么大事可定。

  当年卫国摇摆在晋楚之间,因为卫侯选择了和楚结盟而被担心晋人报复的国人驱逐的事便是可以为鉴的历史。

  从墨家夺下平阴之后,田剡也基本看明白了墨家的计划,他觉得墨家定是要准备围攻临淄,以逼迫田庆公子午回师。

  如此一来,大军劳师远征无功而返,军中人心惶惶担忧家人,那么墨家便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在半途伏击,这样一来田剡叔叔的势力就可以完全被推倒。

  于是自南济水之战后,田剡收敛了那些兴奋的神情,每日间忧国忧民,屡次进言。

  朝堂之上,太子剡一副为齐之社稷宗庙担忧的神情,总能搏来一阵阵喝彩。

  “齐自太公望受封于营丘,已立六百年。除了当年纪侯谗言而致哀公被烹、公子静将都城迁至薄姑外,临淄从未受过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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