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15节

  梁父邑更是如此,孙璞被派往这里,也正是组织上认可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晚上的时候,庶归田等人和孙璞等一些年长的墨者一起吃了顿饭,都是军中的简单餐饭,互相认识了一下。

  饭后,在这些年轻人归去休息之前,在无人处,孙璞便叫住了庶归田,问道:“你父亲可还好?”

  这样的问题庶归田听得多了,也知道孙璞能够和自己多说这样一句余外的话,并非是因为自己,于是很是熟练的回答道:“身体尚好。很硬朗。”

  孙璞也就点点头,很是随意地问道:“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四人?”

  “嗯。大姊和长兄都在赵地。仲兄在家,明年就要服役了。”

  既说是在赵地,再多的也就不用说,显然就是在高柳附近。总归是庶归田有个好爹,潡水一战后起名的事,墨家也多有知晓。

  这时候又有几个中年人走过来,孙璞便摆摆手道:“你好好做事,先去吧。”

  庶归田知道恐怕那些人是要讨论明日去往梁父的事,他只是个临死调用过来写写算算的,一些具体的策略他不能够知晓,便即离开。

  次日一早,四五辆马车载着这些年轻人,还跟随了四个义师的连队,朝着梁父而去。

  ……

  梁父城外,一处封田的庄园内,一名须发已白的老者,正好整以暇地在调整着弓弦。

  这几年火枪开始流传,不少贵族的家中也都会摆上一支,但是老者的屋内竟是没有半支。

  不但没有火枪,连同泗上的那些玻璃器等奢侈品也无一件,整个屋子干净的如同二十年前。

  长长的曲弓造型优美,少说也要匠人五年寒暑方能制成,弓弦轻颤,发出微微的响声。

  老者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个武士,粗大的拇指布满了老茧,也不知道这是勾拉了多少次弓弦。

  老者半眯着眼睛,嘟囔道:“这弓倒是该校校了。”

  屋内并非只有一人,下首还有一人,躬身而听,心中看到家主如此淡定,新下也是佩服。

  暗道:“如今墨家已至梁父,都在传闻要把贵族的土地分给庶民,家主如此淡然,当真令人敬佩。”

  他非是老人的家人,而属于老人的“隶子弟”。

  老人为士,虽然身为上士,封地也多,但是作为士,不能够将家里事委托给同是士人身份的下士去打理,只能够用隶子弟。

  这些隶子弟,也多是他的远亲,亦或是有些本身但无血脉难以出身的人物,依附而生,也就相当于大夫们的家臣,但大夫可以有家臣而士不能有,便不能这样称呼。

  同是隶子弟,身份也自不同,有些隶子弟也就类似于佃农亦或是农奴,但有些则属于家臣。

  老人用长长的指甲最后弹了一下弓弦,问道:“梁父城内,今日又有什么事?”

  躬身那人急忙回道:“城中正在开仓放粮,民众不知大义,尽皆欢呼,皆言义师真义。”

  老人哼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之色,说道:“凤起于岐山,非梧不栖。世下之人,皆以为凤者不过羽翼绚丽,却不知道野雉便是学凤而栖于梧,也不过是贱鸟。”

  “鞔之适商丘之贱人也,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姓氏呢,哈哈哈哈……”

  老人笑着摇头,躬身那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却也跟着干笑,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知道老人借用的是“鹿台散财”、“巨桥发粟”这两个典故,在羞辱墨家的主帅适。

  昔年武王克殷,便遣派四友之一的南宫适,散发鹿台的钱财、分发巨桥仓的粟米,使得殷商民众大为支持,没有大规模的反抗。

  南宫是官职而为姓氏,南宫适当时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适字。

  因为他官为南宫主观宫廷的内务,所以以官职为氏而得名南宫适,其后代受封于曾,如今是楚国的附庸,公造冶的父祖辈为冶师的时候还受聘于楚王为曾侯铸编钟而贺。

  南宫适当年主管鹿台散财和巨桥发粟之事,现如今梁父也正在做此事,老人便以此事嘲讽,那隶子弟并不知晓,但也猜到并非是什么好话。

  笑过之后,老人又问道:“城中还有什么动静?庆子和公子午的大军有什么消息?”

  躬身那人摇头道:“公子午的大军并无动静,仍在赢邑之南,不知进退。前几日派出轻兵欲查看赢邑附近的山路,被墨家义师骑兵冲散,这是前几日的消息了。”

  “至于城中……墨家已经在宣扬分田之事。”

  他先说了田庆大军的动静,然后再说城中的事,因为他是老人的心腹,知道老人在担心什么。

  老人的两个嫡子,大的袭承了上士之爵,领军随梁父大夫先出费地,如今正在田庆大军之中。

  幼子在临淄,作为田氏的近侍内官,在临淄也有自己的禄田,临淄现在安全,倒是不用担心。

  为人父母者,都会先担心儿女的安危,贵贱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家臣心中明白,既为心腹,若是连这点心思都不知道,那也未免有些不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泰山之阳(四)

  老人听到田庆大军并无动静的消息,长叹道:“庆子昔年领军出战,勇猛精进,并不畏首畏尾。如今,怎么还没有攻下赢邑?不得赢邑,便进退两难……这可真是……”

  他摇摇头,哎了一声,说不出的无奈,半晌道:“勿忘在莒、勿忘在莒!昔年之勇猛决断,难道年纪一大便要畏缩了吗?”

  此时尚无乐毅破齐七十二城唯余莒和即墨的故事,这勿忘在莒也就很难理解错,说的正是当年管仲规劝齐桓公,要像是当年年轻在莒为流亡公子时候那样勇猛精进有拼搏精神。

  家臣这一次听得懂,他又不懂军略,但觉得既然家主这样说,那怕是没错的。

  昔年家主也是项子牛的家臣,侵鲁几战由中士升为上士,封田四井,为一方鄙师之长。

  项子牛争权失败后,老人便让儿子袭惩了上士之位,让儿子做了田氏的封臣,自己以示忠贞而并不做田和的封臣。

  梁父本是鲁地,这里的民众并非是齐国的基本盘,因而编练封地上的农兵称之为鄙师。

  上士按照周制,为一旅之长,武王伐纣的时候,上士得封田一井,这一井的封田为封地,封地上的农民是和土地绑定的,可以是奴隶也可以是农奴。

  在封地之外,还要管辖大约九井的土地上的农夫,这九井土地上的农夫在战时需要提供一辆战车、三辆辎重车,以及跟随的徒卒凑为周制的一旅,上士在战时的时候就是旅长,而在平时则是地方长官。

  管仲改革之后,齐国的军制发生了变化,但是集权之后便是五公子之乱,而且当时集权军制变革的地方也都是临淄附近,梁父并未实行。

  梁父城外的这些封地上的民众,随着国野之别的消失,也需要从军。不但要从军,而且因为原本是鲁人的缘故,不但要从军,还要在给封主的封建义务地租之外,还要给国君缴纳什一税。

  临淄附近的齐人税少而要履行军事义务、征服的鲁、宋、郑等地的人倍税必要的时候也要履行军事义务。

  名义上的四井封地,实际上数量更多一些,而且在自己的封地之外的民众,也是需要向他履行封建的公田义务的。封地类似于私产,而封地之外的辖地则属于君王,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贵族的封地始终都在增加,每一次征战,贵族可以得打赏赐。

  而征战的时候,本地的民众出征,更难缴纳各种丘甲赋、十二税、封建地租、高利贷等等,伴随着私有制逐渐开始出现、授田制不再那么严格,大量的私产土地也都集中到了贵族手中。

  再者,贵族还有隶子弟投靠,贵族的封田不再君主的封建义务之内,封地是为了征召私兵和祭祀祖先的,封地之外的辖地,那才是需要为君主履行封建义务的。

  这样一来,贵族的土地和劳动力不断增加,早已经打破了原本规定的四井封田。

  其实四井的封田,也已经违礼了,上士授田只有一井,但那都是周朝开国时候的规定,如今人口财富土地都在不断增加,并无几人遵守这一规定。

  躬身的家臣曾大致算了算,家主的封地、禄田、私田等等加在一起,在加上后来赏赐的,实际上拥有的实际土地大约在十二井,也就是大约一万多亩。

  而在封田和私田之外的大约三十井的账面辖地内,其中的部分名义上的、辖地的庶民而非农奴需要耕种的公田也并不全部缴纳给国君。

  “公事毕、乃敢致私”的这些人,并不是贵族封田内的那些农夫,而是说辖田内的农夫。

  这一次嫡子随梁父大夫出征,为鄙旅之长,按照等级义务,携带了四辆车和大约三百名徒卒,同时还携带了自己封地内的私兵大约二十,那才是作战的真正主力。

  谁也没想到齐墨战争的局面会发展成这样,如今墨家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齐城,封地上的私兵已经不多,就算全部在,集结起来,又如何能够抵挡墨家的义师?

  况且他终究也只是个上士,实力不济,那些上卿下卿上大夫都失败了况于上士?

  如今又传出墨家要分地的传闻,愈演愈烈。

  这边还好些,总算没有南济水一战的局面,大量在军中的农夫受到了“蛊惑”而归乡,毕竟军中是天然的组织,被俘也是远胜于农夫分散的组织,最容易宣传。

  如今城中已经开始乱了,城外这些乡鄙之地的农夫一辈子可能也就跟随封主出征才有机会离开百里之外,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扎根在各国农村,只能在各国的城市有足够的影响力,毕竟此时的城市也是以农业为主。

  现在齐国的贵族们纷纷北逃,或入临淄,或越长城,并无几人还留在自己的封田内。

  家臣心中担忧,前几日规劝过一次,今日墨家已经开始放出风声要分地了,他便不得不再劝一句。

  于是道:“家主……墨家此番来,恐怕会有些难办。梁父城内,多数君子都已北撤,您难道不走吗?”

  “宗子在军中,并无危险。您若留在这里,恐怕宗子心中担忧……”

  “不若收拾车马,即刻离开。如今尚可还能走,我听闻,墨家并不严查……”

  “宗子一在军中,参与了武城之屠,只怕墨家会借此而生事。”

  这才是家臣最担心的地方,墨家穿的沸沸扬扬的诛不义令,早已经在齐国各地传开。

  墨家表达的很明确,这不是齐国和墨家之间的仇恨,也不是齐人和费人的仇恨,而是诸公子君子和庶民之间的仇恨,凡是参与了武城屠杀的,一定要接受审判。

  尤其是墨家明确表示,田庆和公子午,一定得死,正和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而王公亦不免之意。

  莫说此时的墨家规矩更为严苛,说一不二,便是原本历史上秦墨巨子腹的儿子杀了人,秦君亲自过问,秦墨巨子依旧杀子以正墨家之法。

  家臣再三劝解后,老人哼了一声道:“我不走。”

  “墨家不是讲义吗?他们既讲义,我便要和他们讲义。”

  “若是墨家不讲道理而杀我,我可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理,这正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伯夷叔齐难道不知道自己会饿死吗?他们选择了饿死,这是因为他们自己求来的,古之贤人可以如此,难道我就不能够这样做吗?”

  “我有何罪?缘何要逃?丈夫顶天而立地,无罪不逃,逃了便是自己觉得自己有罪。”

  “墨家谈义、谈天志,不谈天命。可不管谈什么,这天下的好坏总不是可以改变的吧?不能说谈及天命这便是好的,而谈及天志便是坏的?唯德永恒。”

  家臣一听“求仁得仁”四字,身上已经惊出了冷汗,心道家主这只怕已经是萌生了死志!这是要用自己的命,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仁,既求仁,又岂惜身?

  可家臣却不想死,也不想家主死,便劝道:“宗子参与武城之事,以墨家的……”

  老人闻言,怒声喝道:“休言!有罪无罪,凭什么要用墨家的义来定?”

  这涉及到一些不可调和的东西,家臣不敢言语,只好换了角度说道:“宗子一在军中,一在宫中,正是墨家之敌,只怕墨家以此来治罪。便以天下的规矩,也正有夷族之罚……”

  如今天下当然有杀全家的规矩,老人并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墨家的政策,但他听闻家臣这样一说,仰头大笑道:“说得好!有夷族之罚。罚便罚矣,商纣亦罚无辜。罚未必是罪。”

  “我可以受夷族之伐,但我却不认墨家给我的罪名。吾子何罪?”

  家臣心说家主你怎么这么执拗?可嘴上却道:“只怕子罪而父罚。”

  老人再次问道:“子罪父罚,我可以接受。但是,吾子何罪?”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为齐臣,听从君命,何罪之有?”

  “不但无罪,而且当褒。这是忠贞之辈,不会因为父亲被困而直接投降逃亡。”

  “就算墨家的义传于天下,那么不忠难道就变成好的了?难道两军交战直接投降反而要受到奖赏?”

  “若真的如此,墨家可谓无德。天下皆知,又岂能得天下之心?”

  “比照伯夷叔齐,难道他们不食周粟,不一样也要被传颂为贤人吗?难道武王因此而治他们的罪吗?若是武王因他们不食周粟而治罪,只怕天下再无忠心之辈,离心离德。”

  “我今日不走,便是要以我血,祭天下之德。”

  “墨家若因我的儿子效忠齐国,便要杀我,那么墨家便是不仁。”

  “昔年伯夷叔齐见武王伐纣,停车规劝,定天下后又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忠之一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天命还是天志,我就不信它就能变成坏的了!好坏真要是颠倒,墨家必亡。”

  “如此,我以我赤血苍首换天下知墨家不仁。我求仁得仁,正合心意。”

  “墨家若是分了我的封地,那便是无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大夫以家,大夫封士,这是天下大义。”

  “天下的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给了诸侯,诸侯给了大夫,大夫给我了我,墨家凭什么抢夺呢?这和在街市上抢夺别人财物的强贼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人难道会选择相信强盗贼人吗?”

  “墨家若分了我的地,那也是让天下知道了墨家无德,我以我的封地换天下知墨家无德,亦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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