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19节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阳(十)

  不是没有好贵族,但贵族也得吃喝,还得守礼,还得有贵族的生活方式,这些花销从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

  铁器牛耕这里又不用,单位产出的数量太少,贵族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尽可能地获得劳役地租。

  越是守礼的贵族,这种盘剥也就越凶狠,因为守礼意味着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着没有必要收买人心,也就没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变革的渴望。

  大贵族或许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进行一些变革,分配土地,使得民众忠心,以便如当年季孙氏一样有私兵八千。这种变革不是为了利天下,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盘的“仁政”维系权势,而其中的亏空又从增加的土地上弥补。

  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实物税加劳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够维系普通小贵族的贵族生活。

  孙璞不是那种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见的多了,便没有太多的动容,这是天下的常态。

  他听完了众人的诉苦,只是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个好的开端。总算开始说自己的苦。”

  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之后,孙璞道:“人啊,得活着。得有衣裳穿、得有粮食吃。”

  “人都是一张嘴巴,总不至于说贵族便有十张嘴吧?他也就是一张嘴,却有一万多亩的土地,这合理吗?”

  “魏人唱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题问出,其实很难回答。

  但这个问题本身,却正是村社众人所关切的。

  同样的问题,对于不同的义来说,解释起来也就不一样。

  此时“天命”论大行其道,世间多有说法,所谓“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

  这是墨家《非命》中极力反驳的内容,认为没有命,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义,是天下大义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为其中的逻辑太难,而命,则是最好解释“贫富、贵贱”等缘故的,也是贵族们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孙璞很快听到了他预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论起来,贵人的命好,他们有好祖先,跟着先王天子征战得以封土。我们的命不好,没有好祖先,便没有这些土地,不能高贵,只能低贱。”

  孙璞笑着摇摇头,问道:“就算如此,那么封土又凭什么呢?”

  农夫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都好。”

  孙璞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孙璞又问道:“那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开始问及太多的为什么,便容易出事。

  这一问,许多人便觉得,这就像是有人问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这算是问题吗?

  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啊,就像是人活着要吃饭喝水一样,没有为什么。

  可再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的应该想想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诸侯的呢?

  村社纵然闭塞,可武王伐纣的事众人却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纣,所以天下之土归于周。”

  孙璞哈哈大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神农、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呢?”

  “难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吗?难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个人拥有的吗?”

  一句话问出,只余下篝火的响声,再无人回答,许多人都在低头思索着这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如果土地从一开始,便不属于某个天子,那么第一个拥有天命的天子,又是从谁人手里继承天命继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呢?

  万事总有个头。

  如果说,在上古之时没有一个拥有天下的天子,那么……

  不少人想到这一点,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个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从天下人手中抢走了……因为武王伐纣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对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到底是从手里继承的?如果是民众,那么是否经得了民众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夺走的东西,不是抢又是什么?问及天下,谁人能够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天子?

  莫说什么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众人也不会同意。

  难道……难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强盗?

  简单的问题,引来的是恐怖的思考,许多人吓得浑身一抖,摇摇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

  天子是强盗?这哪里还敢继续往下想呢?这简直算得上乾坤颠倒的想法,怎么可能?

  可似乎,除了这个解释,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孙璞又添了一把火,问道:“现在,有一个强盗抢走了别人的珠玉。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强盗,于是杀死了强盗,却把珠玉留给自己,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之为仁义吗?”

  “土地,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们想想,土地凭什么要归于天子诸侯呢?是命吗?”

  这自然不是命。

  许久,有农夫终于说道:“那……那是因为他们能打仗?所以他们可以抢别人的,别人却不能抢他们的?”

  孙璞心中暗笑,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能打呢?为什么你们打不过贵胄呢?是命吗?”

  “如果你们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看谁能打?若真是这样,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简单了。”

  “若这么论,到底是王侯将相有种不对呢?还是王侯本身就不对呢?是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别人不能当强盗不对呢?还是强盗存在的本身就不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终于有人说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强盗本来就不对。可是怎么才能没有强盗呢?”

  “上古时候,天下的土地到底归谁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个天子手里的呢?”

  “你给我们说说吧。”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些从未听过的道理,孙璞笑着,走到了篝火之前,回忆着这几年学到的种种,将修正之后的墨家之义的本源自然开始讲述那些“伪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个样子,私有制的产生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此时讲起来最是容易听懂,也最容易解释为什么土地归属于贵族和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闪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中,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惊叹。

  那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确,在孙璞的解释下,竟全是凭什么的不合理。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侧,那些从小接受了这些道理、仿佛孙璞讲得都是“废话”、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一样的年轻人们,渐渐有些困了。

  庶归田挠挠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子诸侯拥有土地理所当然?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对的道理吗?”

  就像是这些年轻人自小就觉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个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他们没有几人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进了宣义部学习过的,但他们却觉得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寻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释呢?

  听了一阵,这些年轻人便更困了,学堂每月的“政治”课总要讲这些东西,他们听的太多,而且孙璞讲得也过于浅显,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

  他们将来也不是要做这个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终究这些年轻人只是调派过来充人手的,要处理的也都是个九数几何丈量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这些毛且没长全的年轻人只怕也做不了。

  几个人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觉。

  庶归田把衣裳叠好,心想:“还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虽然水凉,可也要洗洗。”

  “明日还要丈量,这几日只怕都没时间。孙先生和他们讲的道理,倒是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转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贵族要是反对,连队直接把他抓起来就是,何必麻烦?利天下之事,这样枯燥无趣吗?”

  心里嘟囔几声,顿觉之前的一腔热血有些凉。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当是轰轰烈烈,万军之中厮杀称雄、杨帆碧涛之上遍看天下广阔……

  哪里想到,父辈们在泗上创业之时,竟是这般无趣,讲些听腻的道理,厮杀之后还要处理这些琐碎的毫无激情的小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阳(十一)

  怀揣着这种现实和梦想的悖离导致的失落,庶归田在草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河里洗澡,应该快点睡过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觉得仿佛那些虱子又在乱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里,弄得心里痒痒的。

  旁边的几个同窗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庶归田翻身的时候惹动的干草莎莎地响,那些原本早已习惯的同窗规律的鼾声,此时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索性坐起来,就着从没有封纸的窗子里透来的月光,庶归田看着四周的一切,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来帮着做事的,却不是要一直在村社里利天下……”

  “若是……若是将来有一日非要让我来做这样的事,去楚秦三晋的村社里做一样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亲,让他找找那些军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让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让我临阵厮杀,可也比这样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亲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摇摇头。

  “算了吧,父亲肯定不会出面的,说不准还要骂我……”

  除了父亲那边,又想到墨家的种种纪律,只怕也是难说。

  若是不入墨家成为墨者,在泗上虽不说寸步难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是成为了墨者,便要守纪律,组织上定下来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话就要被内部惩罚还可能被开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里那个教授识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学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纸调令便让他们许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个村社,可能一辈子也就定下来不可能再做别的。

  想到这些,庶归田心里竟有些内疚,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当是义务,即便无人监督,他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心里刚刚忽然涌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子墨子说,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于自己兴趣的,那么那时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这些琐事,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他只觉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得起自己内心不安的理由,松了口气,又想:“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说到底,还是要‘能’。我日后在习流军校,应得努力才行。在众人之中,最是精于习流航海行船之术,只怕便不用来这里吧?再说,在习流水师不也一样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富贵功名吧?”

  人总是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归田并不知道或许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真正想着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终究他还年轻,说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畅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几个身,睡意便袭来,之前那些烦躁的喊声和恼人的虱子,竟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顶着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尴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点点头。

  自己内心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他又不知道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家的话,总还不是一个会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凉的河水一激,抛去了那些烂七八糟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着木杆、量角器、测距索和函数表之类的工具来到田地之后,庶归田总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农、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贵族的封田和过渡的私田,测量起来便要简单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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