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59节

  庶俘芈在这一点上,就比时代的大多数人强,这一点他还不自知,因为他至少有姓有名。

  两日后,围困邯郸的魏军开始收缩,庶俘芈和一群人先行赶往邯郸。

  途中,连队里的几个士兵问道:“连长,前几日我听宣义部的人说,好像以后咱们都要有姓了?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着不远处的邯郸城墙,庶俘芈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学的那些东西,回道:“好像也就是为了同姓不婚吧?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亲属通婚容易生下养不活的孩子。就是那个‘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内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阵,回忆起他确实听这么解释过父母和儿女为什么有相似之处的内容。

  可他还是不解道:“可连长,你姓庶,听人说姓这个的也就你们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远点的亲戚到时候抓阄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们之间能不能结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阄,要不然天下数十万个村社,按照贵族封地为氏的规矩,怕不是要弄出几十万个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这个高柳庶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个战国初年很著名的辩题的变种:白马非马,本我自我。

  庶俘芈不是辩五十四那种深入到逻辑思辨内以至于脑子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辩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当我自称为我和你对话,而你也自称为我,是不是说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谁?谁是我?我是辩五十四,那别人若是叫辩五十四,辩五十四又是谁?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辩术的庶俘芈,更容易跳出这个圈,随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黄为牛,即便别人称之为马那也是牛”之类的解释之后,说道:“泗上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说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贵而无姓氏贱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从外边做起,再最后解决那些本质的问题。”

  “我听说好像是按照现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图册,没有姓氏的自己选个。不准乱造。”

  这是不久前从泗上传来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内部会议的决定,是泗上民众商量新法众议的时候有人提出来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庶俘芈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姓氏,毕竟他也是在学习会的时候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类的奇怪地名为姓,也为了防备用“造蔑”、“铁匠”这样的职业为氏。

  庶俘芈还不知道历史的残酷,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家这样一个姓氏的产生,也一样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没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竞争中基本被剥夺了男性遗传权:每一次激烈的社会变革的大部分参与者,其实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贵族的旁支后代总会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遗留下男性血脉的,早在历史的长河中死绝了。

  此时此刻的历史和传统,和彼时彼刻的历史和传统,并不一致,传统也只在此时此刻才有意义。

  本身他自己已经有了姓氏,对于全面选姓这件事心中难免有些反对:心想这不是犯了重视外在而不重视本质的错误吗?只要秉持人人平等为天下上流之义,有没有姓氏又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过于重视名而轻于实了。

  然而他终究有姓氏,这些怨言和反对也就不好在学习会中提出来,若是无姓无氏提一下还好。

  那询问的士兵心中倒是高兴的,又问道:“我听说虽然抓阄选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贵族的姓氏还不太一样?”

  庶俘芈哈哈笑道:“笨蛋,我们写的字和贵族写的字本来就不一样啊。一样的简单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树的柳;天下贵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个名字,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你现在叫二狗一样,你叫二狗,叫柳二狗,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赶忙道:“那可不一样。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那儿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着,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烧纸钱的时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时候我儿子祭奠我给柳二狗,便不容易错了。若不然烧给了四连的二狗、六连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们都笑,庶俘芈也大笑道:“好嘛,错不了。天鬼到时候准会认得你,把你儿子准备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们军中的驿差一样。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都有姓氏,岂不是都成贵族了?到时候就要看本质了,有的贵族还是蠹虫,有的贵族可就是要劳作致富了。”

  一说到这,众人又都忍不住想起来军中驿差每天的工作:军中到处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国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马有关的名字,邮寄的东西钱财之类都要仔细区分那个村社那个乡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驿差的工作简单多了。

  众人的笑声被后面几个跟随他们护卫入城的墨者听在耳中,看着士卒们欢快的气氛,也都收起了平日严肃的脸,和众人说笑起来。

  这一次西门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赵之争基本可以通过墨家主持的弭兵会解决,这些人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现在魏军西门豹部为了表达诚意,也是为了收缩兵力从展开的围城状态变阵为防守姿态,让开了一个缺口,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为了让民众心安,二也是传达一些命令。

  说说笑笑,快到了城墙,很明显的泗上墨家的防御风格,几名墨者先行用绳子吊上城墙确认无误后,一个小侧门打开,一行人骑马入城。

  入城之后,庶俘芈就发现邯郸城很有几分围城的样子,但是距离油尽灯枯还早得很,民众的生活井井有条,并无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墙的厕所和男左女右的行进方式看得出这的确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带着浓浓的墨家守城术的风格,一看便知,别无他号。

  当初庶俘芈等人去接应索卢参返回,他和索卢参有过接触,但是并不知道后来索卢参来到邯郸后,与那些叛墨交谈的时候,叛墨给出的关于邯郸的评价。

  “这是一座无德之城。”

  “人皆求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利润和金钱,民众最重视;杀人、报仇、游侠、锄强扶弱,民众最喜欢。”

  庶俘芈不知道这番话,而且也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不同,他在泗上长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这个样子,风华正茂,人人求利,为了利益离开家带着一群兄弟伙伴闯荡楚越乃至更南端,为的就是黄金、白银、铜、玉以及能换成黄金和钱币的各种货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芈明显能感觉出邯郸城的余力,城墙内侧一里之内固然守卫森严法令严苛,可是一旦入了内城生活一如既往,这不是一座油尽灯枯的城邑该有的样子。

  甚至于途经商市附近最热闹的市井地段的时候,还能听到一群人在那讲学辩论。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在那说“齐国管子学派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调节了。若是饥荒之年,富户修建宫室,只需要百人,可却有千人饥饿,这怎么办?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饿死了,剩余的可不就能达成贵胄富豪、工商、隶农之间的标本平衡了吗,这是要靠道理把人饿死达成平衡,依旧是不义。问题在于,这是天杀的,那么算不算人杀的……”

  听到这些半懂不懂的内容,庶俘芈暗笑,心道这里真像是泗上的样子,若是沛邑被围,怕是那些善于讲学的先生也会一样在吃了定额分配的粮食后依旧该看书的看书、该辩论的辩论、该上城墙的时候也上城墙。

  转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里会被围?打出去就是。”

  带着一种泗上新生代年轻人的狂热和傲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理所当然。

  走过因为围城稍微有些冷清、因为根本还未出力并且认为解围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很欢呼热闹的街道,把那几人送到宫室内和胡非子等人见面后,庶俘芈这些人便先去营中报备一下。

  休息了一阵,这边又下来了命令,说是明日有一个民众集会,因为守城的兵力需要继续维持和整顿,所以由他们这些新来的帮助维持一下秩序。

  这也算是任务,庶俘芈知道大约城中是要开始重整军队了,不方便抽调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们来完成这件事是极好的。

  晚饭的时候一行人没怎么吃饱,墨家守城术中粮食都是定额分配的,为了长久守住,虽然粮多却也没到敞开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们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旷的地方,带上了发下来的黑色袖标,按照分配好的任务维持。

  庶俘芈打量了一下,确定在围城期间,这里可没少举行民众的集会,以至于一些集会特有的枪决台、木台等一应俱全,旁边的几个绞刑架上还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这在泗上好像已经开始讨论废除绞刑了,但是在邯郸依旧属于是正常的。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了一嘴身边的一个邯郸本地的士卒道:“这都挂着的是谁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风干的尸体道:“那是郭纵,邯郸以前最大的冶铁大族,因为投靠公子朝在城内作乱暴露,被公审后绞死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德之城(中)

  他不是邯郸人,对于郭纵这个名字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这一堆风干的尸体背后隐藏的是邯郸地区的工商业者站队的斗争。

  而这场斗争的本质,就是关于赵国内战之后分赃之争:以墨家主导的新兴工商业势力对抗赵国原本的和贵族关系密切的大工商业势力之间的斗争。

  赢者通吃,包括整个赵国的冶铁业市场、草原交易市场、盐业等行业。

  如同风铃般晃动的绞刑架,无声地宣读者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

  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常见的政变,却被墨家搞成了赵国垄断工商业的大洗牌。

  合作的,更发财。

  不合作的,送你去死,逼你破产。

  封地表象之下,工商业者中,墨家才是无冕之王、无冠之君。

  这看不见的冠冕,便是泗上积累了二十年的巨额财富和本金,能把如今天下任何一个豪商乃至王侯压垮的财富。

  庶俘芈不比那些在学堂学了好几年经济学的学生,对于这件事只能看到“这个叫郭纵的大族人家勾结公子朝作乱被杀”的表象。

  很快,集会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庶俘芈也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

  一上午都是关于“胜利”、“解围”、“弭兵”、“非攻”之类的演说,时不时也有民众上去呼喊几声,听起来还是热情挺高的。

  但是,凡事就怕对比。

  等到木台上的墨者开始谈及“草原贸易专营权”的时候,整个会场都开始热烈起来,甚至于把庶俘芈吓了一跳。

  给他的感觉,之前的演说就像是在烧热一锅油,就像村社到了新年一起炸丸子的那种热油,是不是冒出一些气泡的翻腾。

  而现在,则就像是忽然在热油里加了一勺水,使得油花四溅,恨不能整锅油都跳跃起来。

  不少民众在下面喊道:“对啊!这才是实利!我们打仗为了啥?我们把钱借给公子章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求利?”

  “我说,你们就说说,这大约能得多少利?”

  “公子章不还钱可不行!”

  “他要不还钱……我们为啥支持他啊?欠债还钱,这是天地至理!”

  人群中不断发出这样的疑问,庶俘芈骑马逡巡中,看到人群外一个人摇了摇头道:“无德之城、无德之城。不忠、不义,只知利,如此天下,岂能持久?这天下,怕是要完啊……”

  庶俘芈忍不住撇嘴笑笑,心道这就要完?那你是没去泗上看看,那些投资去楚越乃至更南之处贸易的商队的话,听说有百十多个退役的技击士去了缚娄为了钱把人家一座城都给弄下来抢走了那里贵人一大批的玉器黄金,也不知真假。反正对泗上这边说是贸易所得,又没苦主去告,弄得一大群人退役的地都卖了跟着这群人往南去发财……

  他也懒得搭理这人,骑着马从外侧绕到了旁边。

  台上,那墨者说道:“这个借出去的钱,怎么还?你说要是靠征税还,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原本征十个钱的税,现在征二十个钱的税再还你们十个,这也不好吧。”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办法。”

  “一个呢,就是用这笔钱,买一下对整个草原的贸易特许。咱们再募集一些钱,专门转运铁器烈酒丝绸璆琳、从胡人那里换牛羊马匹、碱。你们也知道,碱这几年卖的贵,墨家说是靠近高柳以北有碱湖,可以烧制璆琳,也可以投钱……”

  “然后根据利息,将诸位原本投的钱按年返还……”

  刚说完,不少穿着一看就是富贵一些地喊道:“好啊,这个办法好!”

  “我看行!”

  可还有大多数的民众喊道:“不行啊!我们手里哪有那么多的钱?他们那些大商,之前拿出去一些钱,也就是牛身上的毛。我们再投钱,那就是要剥自己的皮了。虽说有利,可我们除了原本的利,还想当本再生钱呢。”

  “就是,不能听他们的。这样我们这些小户不合算!”

  庶俘芈这一次是听懂了,他在泗上的时候接触过这种贸易经营的商会,涉及到的也就是将来分利的事。

  这个办法,略微一想,肯定是对富户有益,因为富户之前投的钱虽然也多,可是相对于自己的身家那终究还少,之后还可以继续追加,从而获每年的红利。

  可一些小的工商业者或者农户,本身自己的积蓄就不多,先行借贷给了公子章做战争贷款,用这批战争贷款换特许经营权,他们是见识过墨家在这边开办冶铁行业的赚钱能力的,很确信可以收回原本答允的本金和利息,但是之后的利益就和他们无关了,稍微长远一点想这肯定不会同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爱让让皆为利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台上的墨者又道:“那还有第二个办法。”

  “墨家出钱垫付这个草原专营互市权,然后大家原本借给公子章的钱和粮草、以及守城征集的粮食核算一下,算作本金。”

  “之后呢,按照本金和利息每年分红的时候还给我们墨家垫付的钱。顺带着,既然说是专营,那就不得不要严查巡逻,没钱便不能养士卒,没钱养士卒就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不说这个会不会给草原带去刀剑火药将来谋害咱们,便是咱们专营卖出去的东西也少了许多,卖出去的东西少了许多,那咱们赚的钱就少,是吧?”

  “本来呢,我们是想在边关征税,后来一想,自己的东西自己征税,也不好。胡人那里也没什么能运进来,收的税收来收去都是自己的,原本想着靠税来养边关巡查之卒,但现在想想这也折算成一笔本金分红。”

  “你们看看如何?”

  在这之前,早已经趁着围城民众被组织起来的机会,集会了几十次了,其中的巨大利润谁人不知?

  稍微算算,只要能够做到专营,每年百十万钱当不成问题,尤其是听说赵国也要改革骑兵,这又是一笔大进项,岂不得利?

  听起来这对民众极为有利。

  论及本质,也就是墨家在北方的发展和在泗上的发展不能走一样的路,泗上那边墨家掌权,有些手段在这里没法用。

  而这边,则是用这个专营商会,当做赵国工商业和邯郸地区的第二政府;利用利益将邯郸地区的民众和赵国的工商业者绑在一起。

  这种专营发展到后期,肯定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比如阻碍更先进的技术、商会内部以公谋私、携带私货超过公货等等,但现在还不用考虑那么远,而且技术的进步墨家也没指望自然发展和自然积累,完全就是拔苗助长式的命令研究,这对于明确指导可以不走弯路的“洞悉未来、说知未来”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模式。

  到时候,赵国政府的命令在商会内部,就算个屁。敢收回专营权,参与进去的民众分分钟打爆“暴君”的狗头,夺人利益如杀人父母,就算是国君杀了父母那也得报仇啊,这是燕赵地区很简单的思维方式。

  工商业者的无冕之王、无冠之君,邯郸真正的政府,这是墨家的目的。

  其实真正的站对了方向的大富商,早已经和墨家私底下达成了协议。

  墨家要做的,也就是拉动底层遏制中层,使得墨家在专营中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如今对草原贸易,那肯定是极为赚钱的。

  战争频繁,皮甲需要皮,骑兵需要马,新农耕技术急需牛马,璆琳烧制需要大量的后世张家口、大同地区的草原湖碱,新兴的毛呢纺织业需要大量的毛,毕竟邯郸地区再往北不是很适合种棉花。

  而赵国这边和随着墨家带来的新技术诸如铁器、璆琳、丝绸、棉布、毛呢、烈酒、茶叶这些东西,又是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的市场、同时定价权又在墨家这边。

  同时新的作物、邯郸地区要求的土地变革,都可以使得粮食产量提升,可以供养更多的从事工商业的非农业人口。

  火药、铁剑、马镫、车阵、星状边堡的军制改革,也使得胡人完全丧失了战术的优势,还没有形成的统一的草原敌国,可以拉一派打一派,靠个万把人就能维系平衡,顺带着得到云中、九原等此时降水线下极为适应农耕的土地,归化人口。

  一些靠近边境和在农耕线以内的胡人,也可以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拉动胡人底层牧奴斗争贵人头领,这是归化最快的手段,也是封建王朝和分封战国不可以用的手段。

  民众求利,这不是错。

  过于求利,在这个时代,也就是一种对时代压迫矫枉过正的天然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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