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21节

  宋公子田听着外面的爆炸声,看着慌乱的近侍们,一脸平静地自斟自饮。

  二十多年前父亲死后刚刚继位的他,如横行无忌的螃蟹,只觉得大权在握,父亲实在无能,今日朝晋、明日臣楚,毫无一国之君的尊严,也无殷商后裔的高傲。

  二十多年后做了多年傀儡的他,如缩手缩脚的乌龟,平静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不管国政,只是饮酒作乐。

  此时的案几之下,还有一些还未干掉的酒痕,那是最开始爆炸声响起的时候他惊慌的证据。

  但是很快,近侍们回报说,戴氏一族听闻皇父一族想要赶尽杀绝为民请命的戴氏所以才反抗的,并且近侍确定自己在宫室的外墙上看到了戴氏的旗帜和族徽之后,子田那略微一点的惊慌也没了。

  最开始的惊慌,他以为是墨家要取宋。

  等到听闻是戴氏一族起事后,子田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墨家想要取宋就好,只要戴氏出面,自己这个宋公依旧做的。

  二十年前在皇父一族之下当傀儡,如今换个人手下当傀儡还不是一样,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利益和生活以及宋公的地位就行。

  至于说二十年前的雄心壮志,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也是看明白了。

  当年武王灭商之后,宋国分封的这地方,无险可守,一片平原,四周全是诸姬,明摆着是要提防宋国的殷商后裔。

  现如今大争之世已经来临,宋国夹在齐、魏、韩、楚以及泗上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作为?

  外部并无奋起再复襄公之志的可能,内部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大权旁落,更是没有丝毫取政的可能。

  墨家当年掺了一脚后,弄出的什么询政院和国民议政制度,把宋国本就存在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给制度化了,贵族共和的同时又掺杂了诸多的民众议政的条件,贵族们乐于如此制度、民众的力量和影响力也与日俱增。

  所谓“祭在寡人、政在询政院”,宋公除了还有个祭祀社稷的职责之外,再无其余的权力。

  宋国二十年的和平,使得子姓公族都开始堕落,沉迷于酒色、财富之中,对于公族权力从旁支夺回这样的事殊乏兴趣。

  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还有公孙泽这样的真正君子,食君之禄为君效死。

  二十年后,哪里还有这样的君子,只剩下一群要么琢磨着怎么发财、要么琢磨着怎么从政、要么琢磨着怎么利天下的低阶贵族。

  作为国君,只剩下祭祀这一项权力和义务,那也意味着他这个国君不再有实权。

  宫中的近侍守卫,有多少皇父一族的人、有多少秘密的墨者、有多少戴氏一族的人,他都懒得去管,也管不过来。

  此时此刻,看着一旁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妾、看着一旁偷偷哭的儿女,子田一脸镇定。

  又饮了一杯酒,他冲着身旁几名信得过的近侍说道:“封闭宫室内门,站在内墙上观察,谁赢了,就开门。”

  说罢,他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宫门闭,胜者入。擅入者,必担弑君之名,吾有死志。”

  真要是墨家要搞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的大事,自己自然当不了宋公。

  可若不是,自己活着还是有必要的,自己无权无兵,可恰恰这条命还能威慑一下他人。

  写完这几个字,取来沉重的印玺,在这张纸的上面印下了自己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是宋公的痕迹。

  待近侍拿着纸离开后,他起身冲着妻妾与子女们道:“今日休沐,何以闷闷?”

  说罢指着一名在那里不言语的邯郸姬道:“我来击节,你且来一段踮屣之舞,外面的炮声枪声便可为乐,岂不壮哉?”

  说罢,手掌轻拍在案几之上,摇头晃脑地击打着快节奏的节拍,旁边的几名乐师也急忙演奏。

  外面,枪声阵阵,如惊蛰节气时候商丘家家户户这几年兴起的炒豆时候的爆豆声。

  里面,子田其笑妍妍,击节而赞,目光流转于邯郸姬角尖旋转的身姿上,乐不可言。

第三十一章 壮士断腕

  皇父钺翎的宅邸中,皇父钺翎审视着身边的每个心腹,哂笑道:“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之中竟还有心怀利天下之心的人物。天下大乱,便连有忠心的义士都如此难得吗?”

  外面的枪声不断,皇父钺翎明白一定是走露的消息。

  戴氏一族这一下打在他的七寸上,谋划的政变最为危险的时候就是发起政变的前一天。

  早一些,对面若是有动作,自己也可以做出应对。

  晚一些,对面来不及动作,自己便可掌握主动。

  偏偏就在自己即将发起的前一日出了这样的事,让皇父钺翎极为难做。

  他是没想到墨家在商丘城内的力量和组织能力,或者说有所了解但还是低估了。

  肯定是昨晚上才走漏的消息,能够在短短半天之内将城内混乱成这个样子,皇父钺翎只觉得这哪里是宋国的商丘?这分明是泗上的商丘!

  一干人都沉默不做声,皇父钺翎骂过之后,也知道此时不能急于揪出叛徒,便道:“如此事已泄,如之奈何?”

  上午还在谋划的时候,自家的院内就先挨了四枚炸弹,两辆装满火药的马车将他的院墙炸塌,使得他极为惊慌。

  众人和他都以为这是戴氏和墨家准备先把他干掉,混乱中只能选择让私兵先做防御。

  不曾想对方只是虚晃一枪,并没有围攻他的府邸,而是直接去了宫室,那里的战斗正在进行,可是指挥瘫痪,听这炮声和火枪的密集程度,也能知晓那里究竟有多少人。

  一心腹思索之后道:“城中已不能成事,不若趁乱立刻出城。”

  皇父钺翎知道自己的私兵主力在城外,城内的情况现在来看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又问道:“出城之后呢?”

  那心腹道:“出城之后,集结大军,万万不可围商丘。”

  “其一,此间必有墨家的人相助,昔年楚师数万围攻商丘且不能下,我等围攻必然不能破城。”

  “其二,若商丘被戴氏所得,我们再攻进来就难了。若是攻城不利,屯于坚城之下,军心易散,不可持久。”

  “依我之见,不如带私兵返回封地,与各处贵族合兵一处,不围商丘,不近泗水,以封地包围商丘。”

  “不攻、不打、不野战,现在各处的封地变革,打压屠戮驱赶那里的心术不正之人。”

  皇父钺翎琢磨了片刻,微微点头,这心腹的想法甚合他的心意,也算是将错就错的补救方式。

  如今城内是不可能成事了,放弃商丘城,若是集结私兵攻打商丘,只怕一时半刻攻打不下,而且很可能在城下损失惨重。

  那些私兵可以在控制商丘城的情况下维系他的统治,但是如果商丘城先被人拿到手中防守的话,他也明白攻不下商丘。

  若是退回封地,和商丘保持着一种不攻不打不决战、搞两个宋国的策略,反倒最为合适。

  各处封地中贵族的力量强大,所谓攘外必先安,届时正可以先将封地内的潜在的暴乱分子清除。

  让开商丘、陶邑之类的不可能控制的、工商业者和自耕农势力强大的城邑,转而回到封地内对抗。

  越是大的城邑,民众的力量越强大,反倒是那些封地的村社受到了各种思潮的影响最小。

  那心腹见皇父钺翎点头,立刻又道:“若戴氏一族取商丘,商丘可守,但却难战。商丘民众守城我们攻不下来,可若是野战,他们也无能无力!”

  “到时候您不攻商丘,他们也不敢攻打您。占据各处封地,便可将时间拖延。”

  “此事和墨家扯不开干系,诸国对于此事也必然震动。”

  “若您退守封地,分为两个宋国,与其余贵族合盟,占据大半宋地,商丘又不能出兵攻打,到时候各国都可以作出反应。”

  “如果泗上不出兵,只靠商丘等几座城邑,想要击败您是困难的,至少也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够组织兵力出征。”

  “如果泗上出兵,那么魏楚韩各国必然也会出兵,到时候便可以引以为外援。”

  皇父钺翎哀叹道:“我只怕如此,宋分两地。魏楚韩与泗上焦灼,到时候他们那些大国密谋,便将宋地一分为二,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我在商丘起事,其目的就是为了动刀杀人,倒逼那些庶民作出出格之事,令各国震动。可现在若是分宋……各国只怕另有心思,未必不会选择和墨家妥协。”

  “我早就说,什么分封建制礼法治国、什么民为神主选贤为天子,都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都有吞并宇内之心,并不会因为制度的区别就对放过宋国……”

  那谋士道:“主公勿要急躁,此事不是魏楚韩想和墨家媾和分掉宋国就可以分掉的。魏韩楚不想打,我们可以逼着他们打。”

  “待退回封地之后,立刻清洗封地之民。但凡有口称平等、贵族为蠹虫、分地、尚贤、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之人,皆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过一个。”

  “包括那些公开身份的墨者,统统车裂绞死,届时再写檄文一篇,痛斥墨家之万恶。”

  “主公不要忘记泗上墨家的行政方式,他们既说民为神主,又向来喜欢煽动借用庶民的力量,却也一样最容易被民意所左右。”

  “到时候,就算是鞔之适等人不想打、只想分掉宋国,可到时候泗上民意涛涛,他这个巨子不打,自然有愿意打的人会收拢民心,到时候鞔之适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退兵弭兵妥协之类的提议,必将被泗上民众视为‘害天下’,人人欲战,鞔之适等人不想战也不行。”

  “到时候,泗上大军来袭,魏楚韩难道会放任墨家独占宋地?这便是用墨家逼着魏楚韩出兵、而想要逼着墨家出兵就要利用泗上的行政方式。”

  “民众参政,固然可以民强,但也一样会有反噬,民意左右政策,那就不是鞔之适等人可以控制的了的。”

  “只要魏楚韩参战,齐越必出兵,到时候泗上纵然善战,也未必能胜。而且届时,我等杀了那么多人,墨家必然不会同意弭兵,不打到最后一个人他们绝不会罢休,因为他们若是罢休,那么就等同于失掉了他们所谓利天下的大义,便不能再收拢人心,泗上就会先乱起来。”

  “魏韩楚想要制衡墨家,必然要留下宋国,因为如果他们可以灭宋,墨家灭宋似乎也非是罪责,他们需要保留宋国,以求礼法大义,这样才可以与泗上对抗。”

  皇父钺翎闻言大喜,拍手赞道:“此言大善,是我乱了心思,竟没有想到。”

  “只要我们杀的人多,墨家必然和我们不死不休,哪怕是分宋这样大为有利泗上的事,泗上的民众也必然不会同意。谁让墨家一直借用煽动民众之力,这正是他们的弱点。”

  “只要他们不弭兵分宋,魏楚韩也必会为了宋流尽最后一滴血。若不然,泗上独得宋地,魏楚韩起不知唇亡齿寒之危?”

  “而且,到时候我们先做反墨檄文,我们也不求魏楚韩出兵,而是等他们主动出兵。”

  “我们不求,他们若出兵,那就是以同意我们反墨檄文的理由出兵。到时候,便是不想战,也得战!”

  “求他们,他们推三阻四,反倒多要城邑为贿;不求他们,他们也一样要出兵,而且不是为救宋而出兵,是为反墨而出兵。”

  “此言大善!大善!汝之建言,可值千户之封。”

  那心腹谢过后道:“我出言,非是为了俸禄封地,而是为了我心中的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贵贱有别,天地之理,不可撼动。”

  “我早就觉得墨家之言必会祸乱天下,只恨诸侯短视,不能齐心,借此机会,正可圆我心中报复,又可成全我心中的义,正该如此。”

  “主公切记,诸事不决,难以决断的时候,敌人想要怎么样,我们偏不怎么样,那往往就是对的。”

  “墨家若是想要取宋,早已可以,这一次宋地乱局持续许久,墨家一直在压制,看得出他们也并不愿意现在就打仗。”

  “他们既不想,我们便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偏偏逼他们打。”

  “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是不坏的办法。”

  几句话让皇父钺翎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许多东西。

  泗上墨家的政策、策略、谋划,都是前所未有的。

  不是说人的谋划能力比他们要高,而是一种完全和旧时代不同的处事方式和组织模式,使得皇父钺翎难以应对。

  若都处在旧时代,泗上那些人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搞礼法规矩隐藏之下的阴谋诡计,只怕无人能是皇父钺翎的对手。

  可如今对抗的却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东西,皇父钺翎并无经验。

  在商丘活动的那些墨者,可能并非是泗上一流的人才,但他对抗起来已是极为困难。

  一些本来只是二流的人才,在泗上的模式下可以让旧时代皇父钺翎这样第一流的人物无可奈何。

  被动之下,这心腹所言的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能够主动应对泗上的谋划,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泗上做什么他偏偏让泗上做不成就可以。

  今日事如此,泗上不想打,那就把泗上拖进战争,不能让泗上牵着鼻子走,化被动为主动。

  他这也算是壮士断腕,城中还有不少的势力,可是明显难以成功了,那就不如舍弃城中的这些势力,从商丘出逃。

  留在城中,万一失败,那可能会直接身死,家族覆灭,再无起事的机会。戴氏一族不会放过他,就算不杀,也会驱逐楚国,使之流亡。

  略微思索之后,皇父钺翎考虑了一下封地的势力和宋国现在的局面,觉得心腹所言的依托封地包围商丘的策略正合适。

  墨家活动最猖獗的地方,是城邑,在村社封地的力量反倒很少。

首节上一节521/69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