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5节

  他又推起车朝前走,一直到走的最快那人的时候,故技重施,那人却不听,只是闷头走路。

  身后跟着的人已经极多,适也累的不行了,就多歇了一阵。

  有人便嚷道:“适,快些啊,你要输了。”

  适回道:“输的是我,却不是这墨车。有几个这样壮如牛的憨人?若他来推这车,和他自己比,你说哪个能赢?”

  众人一想均是这么个道理,又有几人询问这墨车谁人可做?可愿出售?

  适也先没回答,推车前行,在最后靠近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兵士都在那叫喊鼓劲。

  适知道对方也已极限,自己其实还能坚持,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对方呼哧呼哧地将粮食抗到之后,适才佯装懊恼地推车过去。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喊,适面露苦恼道:“哥哥嫂子又被我舍去了许多麦。哎,谁叫我们墨者一言出驷马难追呢?”

  正说话间,后面的一众墨者也将独轮车推了过来,递给适一大罐加了盐的水,又趁机宣讲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后喝些开水加盐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农夫询问这墨车哪里去买,这东西他们正用得上。若用马车,太过昂贵,少说要有两匹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确实比不上这墨车。那壮汉也是商丘市井间成名的人物,况且这样,更别说其余人。

  适指着放到一起的这些独轮车道:“这里的车,一共三十六。东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来利人。”

  “墨者说,交相得利,你们得了利,省了许多力气,便也可以兼爱他人。城中自然有鳏寡孤独之人,便选出曾打过仗、受过伤、又无儿女家人的,看守这些墨车。你们呢,来用的时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么就一根柴禾。总归让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谁也不会说什么……”

  半把米,不过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么,众人纷纷到:“哪里能呢?谁又没有爱人之心?只是自己过得艰难罢了。”

  适躬身行礼道:“那我就代众墨者谢过你们了。行义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便想办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将来人人仓廪丰实。墨者这么做,你们说好不好?”

  城门前众人都叫了一声好,适又说了几句,叫人推出几个残疾的打过仗的鳏夫,便用来看守这些墨车,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贵族们把持着征税权和战争权,这又不是这时候能篡夺的,那便先篡夺政府的其余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赡养孤寡。

  三十六辆车,值不得几个钱。四个鳏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无前例,终究还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纷纷称道,墨者的名号再一次响彻全城。

  适忍者酸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挥舞着手臂高声说着一些听起来丝毫无害的话,无非就是兼爱啊、尚贤啊、多喝开水啊之类的小事,却说得舌灿莲花,听众甚多。

  到最后,他又道:“这墨车呢,其价不贵。买得起马车、未必买得起马;买得起马,又未必喂的起马。这东西极好。谁要是想买,不妨去工匠会处买,定下来。”

  “若是暂时买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个,若有人想要学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学。管一顿饭,饭不好,也没钱,但学三五年总能学到一手本事。”

  学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剥削方式之一,无偿劳动换取师傅的技术,师傅用学徒的劳动来换钱,本是一些糟粕的东西。

  但如果这学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实就算是一个小型的分工制作坊,而且是极端低价劳动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实学不到什么,将来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劳动,别无去处也别无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为了将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明知道这是自己厌恶的隐藏式剥削,却也仍旧选择这么做。

  于此时,这是促进进步的,此时是此时而非彼时。

  并不怎么花钱的三十几辆独轮车、一个月的麦饼饭、外加几块豆腐,让商丘在一天之内知道了独轮车的事。

  墨者行义的行动,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处存放独轮车的地方,四个残疾的老人守着这小车。

  别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怜,还有墨者的行义与兼爱。

  三十六辆独轮车,吱嘎声总能化为墨者的行义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响彻,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声从适兄嫂的麦粉食铺前响起,里面坐着免费吃饼的壮汉都会笑几声,然后和别人说起墨者的义与爱世人之心。

  吱嘎声背后,那些满头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础。

  单辕驷马的人,大多不会支持墨者。

  双辕单马的人,需要墨者变革后才会大规模出现。

  孑然一身推着小车嘎嘎作响的人,将来可能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双辕单马,但需要他们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独轮车变为双辕单马的车,也是梦想。

  当有一天只靠安于天命好好努力却只能将这梦想绝望的时候,这些独轮车的吱嘎声便会很好听、更好听。

  每一次吱嘎声从集市间响动,即便这些独轮车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辆而是新买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会的木匠仿制的,可墨车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谁也改不了。

  将来有朝一日传到陶邑、传到临淄、传到洛阳、传到安邑、传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发音不同,写出的字依旧是墨车。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晒黑的墨。

第七十一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上)

  丁丑年三月,墨者多离商丘往沛。宋城遍传童谣,举城皆惊。司城皇索全城而无获,或曰老彭传语不可不察。遂遣车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购由薨。传司星子许闻之,缢于室,自愿为殉,亲贵皆颂。

  童谣曰:

  “星汉灿、天命知。”

  “病望北、梦哀南。”

  “三升裳、苴绖苍。”

  “参商会、膏肓殇。”

  “宿能解、医何忙?”

  “日悬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悬月非淡、金乌掩太阴。”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诸辰。”

  “天地自有道、焉与人命通?”

  “谁言晓天命、请解此下争。”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衰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童谣无忌。

  故童谣无罪。

  这首从二月末三月初就开始流传的童谣,在宋公购由薨于前往任地会盟晋侯途中的消息传回商丘后,这首无忌无罪、大索全城毫无所获、只能宣称是老彭这样的上古传说隐士传语的童谣,其中隐藏的意思终于被商丘宋人知晓。

  据说司星子许在听闻宋公薨于半途的消息后,当晚便自缢而死,遗言称愿为陪殉。又有说是他自己观星有误而误国君,于是羞愧而自缢。总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听闻宋公薨,号哭不止,昏厥数次,恸道:“当日君上要去会盟,我便相劝,君上执意前往。如今薨于半途,是我的罪过啊,如果我当时再死谏,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是我的罪过啊!天帝啊,为什么不惩罚我呢?”

  皇父钺翎也恸哭道:“我也是有过错的啊!早在岁初,商丘便有童谣相传,我知卜偃与晋献公童谣事,却不能立刻追赶君上劝其返回,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责任吗?”

  此时的童谣,是个很神秘的东西。不说那首著名的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便是在比此时更早的春秋时期,国君们都很害怕童谣。

  昔日晋献公假途灭虢,曾问卜偃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当时流传在晋国的童谣回答。

  当时的童谣是这样唱的。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卜偃说一定可以灭掉虢国,而且时间应该就在十月份左右。

  于是晋国真的灭掉了虢国。

  于是,是一因果关系。

  如果真的就是这样的因果关系,那么这些儿童一定是最伟大的占星师,然而这样的童谣往往都是有心人伪造的。

  有心人的伪造,当然是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这童谣也让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对宋国的政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起码此时本不该死的司星子许被自缢了。

  司城皇与公子田之前听到童谣后惊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谣真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像是那些孩子说的,这是彭祖这样的传说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认,不代表自己相信。

  这首预言一般准确的童谣在被验证后,司城皇认为这是他的政敌在对付他,根本没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会闲极无聊做这种事,肯定是政敌用来对付他的,在他看来这童谣对墨者毫无好处,甚至他都没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谣最后质问,宋国这一次继承,到底会是兄终弟及呢?还是会嫡长子继承呢?

  在他看来,这明显是政敌借机生事。

  在白日的那场恸哭之后,当天夜里父子俩一夜没睡,一致认为不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做,必须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让他们的政敌彻底没有立足的机会。

  皇钺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谓的占卜术观星术。

  哪怕晋献公与卜偃那样的故事,他也确信卜偃不过是判断了天下局势后,用童谣来安慰献公。

  宋公购由有病,半途颠簸,可能会死。那么如果是政敌做出的这样的童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会死,这童谣便可能为真。如果不死,日后必然还有不死的童谣。

  这童谣句句都在说宋公购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宽幅缕数。八十缕为一升。

  布匹的宽度是固定的,升数越少,这布也就越粗陋。

  制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说一个宽幅的经线要有两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礼来服丧的话,为了表示孝意,最亲近的嫡长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个宽幅只需要两百四十根经线。

  没人闲着没事干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这种礼仪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这样规矩的葬礼,更况于墨者节葬传播广泛的商丘,底层很少守三年孝,只按墨者规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干活要饿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规矩成为天下的礼仪,那么庶民们也会觉得自己与贵族之间的精神层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谁也不比谁更孝。如今我们只能守三天,你们却能守三年,而礼又是说守得三年最好,看起来贵族的精神层次确实比庶民更高……这便是化物质区别诡辩为精神差距。

  符合周礼规范的葬礼,嫡长子必须要穿三升裳、头带白布、腰缠白布、手持哭丧棒,住在偏房,枕着麦草、盖着草帘子、穿草鞋、前三天绝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后每天早晨喝一两粟米粥、一年之后可以吃菜,三年之后才能吃肉。

  这样的礼仪,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阶层中流传。

  既然底层不用这样的礼仪,宋国内部贵族也都知道参商会的说法,那么很显然这是在说宋公死定了,于是司星子许在宋公死后也因为这童谣不得不死,连给他辩解宋公没撑到参商会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可怕、但又可以认为是有心人编造的童谣,让司城皇与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敌想要趁此机会来对付他们家族。

  整首童谣,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后,谁都能解出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宋公啊,会死在会盟途中,要说星辰能改命要医生何用?你们这些观星的知命的,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继?还是兄终弟及?这两种继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觉得自己重贿司星子许的事,一定有其余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贵族。

  公子田年轻,性格刚烈而不持久、壮怀而无大才,正是一个可以欺骗利用的国君。

  宋国一直又真的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这是殷商的习惯,宋人是殷商之后,也经常出现兄终弟及、争权夺位这种并不符合周礼的事,宋人都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无所谓。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国可以名正言顺染指国君之位的,还有宋公的弟弟,背后站着的也有数姓大族,都在盯着司城皇一族。

  王侯将相有种的时代之下,越是精于阴谋的皇父钺翎,越只能将问题想到那些政敌的身上。

  于是决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杀政敌全家,叫其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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