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57节

  甚至于可以更类似于复古到很久很久前,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一共十四个师的周天子时代,这些武力的优势保证了地方只能扯皮但要守规矩,无非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的不是周天子而是旁边的泗上墨家。

  门客想要告诉戴琮,以前皇父钺翎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皇父一族最强。

  那时候墨家尚且初建,实在孱弱,于是支持皇父一族为询政院大尹,为的就是整个宋国的其余贵族抱团反对皇父一族,为墨家闪转腾挪提供空间。

  而现在,你戴琮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你相对于百家诸子学派以及背后撑腰的墨家,你最弱。

  墨家已经强势了,不再需要在鱼塘内放一条鲶鱼搅动不安,需要的只是一潭平稳但却暗流涌动的池塘。

  戴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是不足够理解,叹声道:“如你所言,我这询政院令尹,竟然还不如一走狗?”

  那门客并不忌讳,直接点头道:“是的,刚刚不是说了吗?公子自己也认为并无做走狗良弓的资格,所以公子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做好走狗。”

  这时候走狗还算不得一个骂人的词,戴琮反问道:“我欲做走狗,当如何?”

  门客道:“一条好的走狗,需要懂得主人想要什么、懂得主人的心思,唯有这样,才能够在一大群犬彘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条被看重、不会在夏日祭祀中杀掉的狗。”

  戴琮哈哈大笑道:“我辛苦如许,不惜性命家族,就是为了当走狗?”

  门客郑重道:“不,公子现在还没有资格做走狗。有人欲做走狗而不得,公子距离做好走狗,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既要做走狗,便要明白主人想要什么,唯有如此,才能当好走狗。”

  “若主人欲东走狗向西,那么便距离在夏日祭中做臊肉不远了。”

  戴琮道:“我不想当走狗。”

  门客道:“我们是走狗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不是狗身上的毛发。狗死了,毛发也要被热水烫掉一起死;狗死了,跳蚤虱子却可以再找一条狗。跳蚤虱子要找的,是一条走狗,一条可以不死于夏祭做臊肉的走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皮之不存跳蚤换别处依附便是。”

  “公子的家人是毛,公子的门客是蚤,公子需分得清。”

  “若公子不愿做走狗,只怕并无几人会继续留下。公子有恩有义,但尊重恩义的客少;公子有钱有财,想要获得财富利益的客多。”

  “若无利人皆散,公子到时候想做走狗而不得。”

  “所以还请公子做好走狗。”

  戴琮半仰着头,苦笑半晌,只觉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别样的表情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绪。

  自己愤怒于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结果这愤怒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竟没资格做走狗。

  自己梦想于万民沸腾拥戴他为终身执政做民选的公侯,结果这梦才刚开始,就被黝黑的夜打破为现实。

  自己所谋所划,到头来竟然只是为了做走狗,而且如今自己这走狗做的还不合格,尚需努力?

  苦笑之余,戴琮用一种有气无力仿佛已经虚脱的语气问道:“欲做走狗,如何知道主人欲往东西?”

  门客再一次拿起了那份方略道:“俱在此中。泗上言,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上面的话都是表象,想做好走狗便要看透本质。”

  “看透本质,最好的走狗就是什么都不做。”

  戴琮反问道:“无为而治?”

  门客大笑道:“无为者,未必治。泗上有为,却要假装无为,所以需要一个无为却不能治的人在前。公子无为,墨家暗有为;公子不治,墨家暗治;是故公子无为不治,宋必大治;宋大治,源于泗上有为而治,但功劳却要归于公子无为。泗上不求虚名,只求利;公子欲求利,只能先求名。”

  “百家执政,各执一词,中枢之选,并不肯让,既互不肯让,则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选。不是百家最中意的,但却是百家最不反对的。”

  “待数年,宋大治,公子无为之名必传于宋四境,则公子方能有名。既然民为神主,那么名气便是最重要的,胜于刀兵死士。况且有墨家在,宋地再无内斗刀兵,公子欲成事,先成无为大智之名。”

  戴琮奇道:“百家执政,岂肯将功归于我?”

  门客道:“千人千义、百人百义。义即为利,百千人之利各不相同,做的越多,功劳越多,错的也便最多,怨恨的也便最多。百家之义相互冲突,必要互相攻讦。”

  “公子无需做功劳最多的那个,只需要做骂名最少的那个。”

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疑惑于这一点,他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

  门客反问道:“公子以为,泗上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虑许久,说道:“应算是有为而治吧?各项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说是无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却又交好,大肆称赞道法自然,顺应自然之天志……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许多他的门客乃至于天下许多的士人,也没有搞清楚泗上关于无为和有为的区别。

  这门客便笑用比拟问道:“譬如泗水,终流入东海。无为者,水会流向东海吗?”

  戴琮称是道:“自然。”

  门客又问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论,认为泗水终流入海,于是浮于木筏之上,奋力击水,一路向东,那么这算是有为还是无为?”

  “水自向东,奋力让水快点流入东海,是不是有为?水自向东,我却反动,奋力拼搏,意图让水流入大荒之西,这算是有为吗?”

  戴琮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门客笑道:“水向东,无为也向东,有为也向东,所以关键不在于无为还是有为,而是在于其道是否向东。”

  “墨家固然认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只不过奋力击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于无为还是有为,那不过是个形式。如从商丘至彭城,乘车也能到、骑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骑马乘车还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刚刚门客所言的“做一个合格的走狗”的话,所谓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门客偏偏说自己要无为,此时听门客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

  门客又道:“公子这么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么他们只需要压低收麦粟的价,减少棉通关之税,那么次年宋国那些以稼穑为业的人是不是要多种棉花呢?”

  “那么这到底是有为还是无为呢?若说有为,墨家在宋并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须种植多少数量的棉;若说无为,墨家却实际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节,那么距离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东西,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无为而治,不管不问。”

  戴琮也曾多读书,心道听这手段,似像是管子学派的轻重之学,以物价操控引导生产的行为。

  此时无为与有为之分,其实在于有为就是严苛法令,而管子学派的轻重之术……则被归于无为之中。

  戴琮已经明白过来门客的意思,墨家对于宋国的控制,是一种新的方式,这种方式之前不曾有过,但这种尝试却未必无效。

  以往对于各国的控制,无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继承权支持等等,但终究发号施令的还是被扶植起来的那个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实际上却需要戴琮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准他有足够的权力,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继承权战争不一样的地方。

  戴琮便问道:“与过去相异,这是为何?为何墨家可以这么做、并且做成,而之前却无人这样做甚至做不成呢?”

  门客正色道:“公子以为,还有宋国和泗上之分吗?泗上、宋国,其实早已经合为一体,只是有宋与泗上的名号之分罢了。”

  “宋国的粮食、棉花;泗上的铁器、璆琳;宋国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佣;宋国的铜,泗上的钱;宋国的陶土白灰换来泗上从东海运来的海盐;宋国的木炭硝石换来了泗上的锄头镰刀……”

  “除了在世人看来尚且分为宋与泗上,实则早已一体,密不可分。”

  “墨家曾说,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为一个市场。陶邑的市场是陶邑百里的市场;商丘的市场是商丘百里的市场。”

  “而今天下,市场的范围扩大了,从百里扩至千里。宋国缺了泗上的盐铁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国的粮食棉花不能生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泗上与宋,熙熙攘攘,皆为利。以利而合,纵然明面上还有宋与泗上之分,实则一体。”

  “既为一体,公子有为还是无为,都已无用。泗上做的每一项决定,都会影响到宋国,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于宋之十余乡。”

  戴琮称赞道:“善,谨受教。”

  ……

  彭城,曾被戴琮认为是狡兔和高鸟的皇父钺翎,沉默地用勺子将饭菜中的几枚大蒜瓣儿挑出来。

  不给他筷子,不是因为要尊重贵族们用餐叉和勺子的习惯,而是怕他自杀,所以用了一个很笨重的木勺子。

  这算是一间牢房。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当初他准备在一众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时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贼”。

  相隔半月再见,皇父钺翎却平淡的狠,没有歇斯底里地谩骂,也没有一句嘲讽。

  皇父钺翎平淡地指着被他挑出来的大蒜问道:“这是何物?”

  “背主之贼”道:“葫。索卢参西行之时,从中西之地带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实用大有益处。”

  原本历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称正是葫,葫芦的葫,但却不是葫芦的葫。

  源于葫地,便从草,而的葫名。

  葫芦则属于是市井之间的错别字取代了正统,原本葫芦应该叫壶卢,壶卢都是容器。

  皇父钺翎倒是真的没吃过蒜,盯着挑出来的蒜瓣儿,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适的先生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极西之地去过、大海之东去过,这样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样的隐士,倒也罢了,隐于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净。”

  “可那两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么会有鞔之适那样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两位大贤,却在天下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怪哉?”

  背主之贼郑重道:“我信奉的,是巨子传授的道理。巨子的话有道理,我便听,没有道理我便反对。至于巨子从何处学来,与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驱病,便因为产于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钺翎大笑道:“天下道理万千,你无非是被他蛊惑,即便是错的你也以为是对的。”

  “背主之贼”冷声道:“对与错,可以验证的自可以验证,不能验证的争论也无用。”

  皇父钺翎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以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适要来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当时忽然表明身份俘获了他的那士人摇头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说巨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样不值一提。”

  “你以为你很聪明,可实际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为宋国询政院大尹,你父亲给你留下的庞大的遗产和势力,却连宋国内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于会到今日的地步。”

  “还有你养的那些门客亲信,都是冢中枯骨。巨子说,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为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实那就是无能,不能够扭转局面,无计可施之下的逃避。”

  “数十士人,面对攻城,慷慨赴死,您以为那是可歌可泣?”

  “于我看来,只不过是在彰显他们的无能罢了。”

  皇父钺翎冷笑道:“我曾听闻,墨家为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可没想到,墨家对于慷慨赴死之人竟无半点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实不知道该敬重他们什么。”

  “当时我军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弹射……真正的有才之士,应该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后面挖掘堆砌壕沟胸墙,使得弹过的铁弹不能杀伤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冲锋的时候再出去肉搏反击。”

  “若是因为挖坑类似、亦或是肉搏反击而累死,我们或许还能尊重一下。”

  “可他们……并无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这个简单的办法,只是嚷嚷着赴义赴义……这要是在我们墨家,是要被督检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顾性命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让我尊重他们什么呢?尊重他们不学无术,临有事时赴死以报,叫人落泪?”

  “这是天下,不是城中剧院。他们去死,是演给谁看呢?”

  几句话,说的皇父钺翎哑口无言,这时候再回忆起当初的城防,那个简单的反斜面胸墙而不是把士卒都派去城头吃火炮乱弹的简单建议,仿佛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皇父钺翎苦笑道:“你知兵?”

  那士人淡然道:“略懂,不敢称知。只是巨子叫人将这一次砀山围城战的总结告于天下,诉说您的愚蠢,顺便讨论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士。”

  “重义轻生,那是美好的德行,墨家也是认可的。不谈义之对错,只谈生死,活着的时候并无计策也不曾努力为义而奋进,最后把自己逼入死路的时候,也只剩下告诉别人自己不怕死,因为再找不出别的为义而做的功绩,这样的人……至少我们墨家不要,也希望今后的诸夏也少这样的人。”

  皇父钺翎长叹道:“您们墨家不止要颠倒乾坤,还要移风易俗,另定德行……是我低估了你们。我以为鞔之适会来见我,就算不见也会宣扬砀山之大胜。”

  “却不曾想到,砀山之战,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为了移风易俗另定德行的一件小事。”

  “我曾以为,鞔之适听闻那数十士冒着火炮铅弹赴死冲锋的事后,会感慨一句天下不畏死之士多矣,正义难撼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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