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5节

  适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半年前他就曾提起过在大城巨邑广泛传播墨者之义的想法,那时候时机不成熟。

  没钱、没机会、没有切入点、草帛没有做出、墨者还没有尝试过以文传义。

  现在重新提及这件事,却避而不提书秘吏在组织管理这件事上的职责。

  似乎只是单纯提起要趁这个机会大肆传播墨者之义,在别家还没有学会用纸之前先让墨者成为世间显学。

  他既做出了《劝学》,又声明此文非自己所作,那么他想要的也就不是名声。

  用一篇可以标榜千古的雄文,去做什么“诱饵”,众人都知道他想要钓的东西必然沉重无比。

  于外,墨者是一个整体,所以要广播名声;于内,墨者是不同的个人,所以要想办法获取更多的权限。

  墨子考虑了适的提议后,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是需要七悟害全部在场墨者大聚的时候才能做出决定。

  由谁来负责这件事,也必须要到时候才能决定。

  适对此并无意见。

  墨子既然重视,也就意味着墨子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味着这件事将要涉及到墨者内部的权责分配问题。

  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权责分配。

  对外宣传、让更广泛的人接触墨者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补充墨者之义、完成书面传承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那些隐藏着不被外人知道的墨者,谁有资格知晓?他们的名单又由谁来记录?

  这都是些需要考虑的事。

  墨子便让适先准备一些“新奇、怪异、能够吸引人”的故事或是传闻,亦或是如同《劝学》一样的雄文,一旦到时候做出了决定,便立刻可以实行。

  他自己也需要花出半月时间,来修饰适写的后半段《劝学》,至少读起来能够抑扬顿挫,不至于出现众墨者读完之后哄然大笑都说这显然不是一人所作的情况。

  墨者平日的事务,就全部交由禽滑厘代为处置,距离葵花开花还有一段时间,并不着急。

  适领取了百张纸,闷在屋子内,琢磨着写些什么。

  雄文他知道不少,可是此时能抄的不多。

  先秦文章中,庄子的太逍遥,自己一篇《劝学》都抄不明白,更何况庄子的那些想象力都飞出天际的文章。

  汉晋时代的文章,太浮华,花团锦簇,但却恰恰是先秦诸子看不上的文章。

  再到后面的诗词,他记得倒多,可这时候抄出来毫无作用。

  墨家的文章,则完全没有抄的必要。不是说不好,而是听起来完全像是理科课本:排成一行的全是各种定义,要么就是论文式的论证。

  这东西绝对不可能吸引到大量的人。一篇《劝学》的前半篇可以引起市井轰动,一篇《墨经、经说》的杠杆原理和镜面反射定律肯定会把大多数人听得昏昏欲睡。

  拿着毛笔和炭笔,感慨着这些笔锋锐利的先秦诸子的文辞,琢磨了两日,终于想到了两篇可以用来“篡改”的文章。

  大喜之下,将纸分为两半,提笔写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名目。

  《穆天子传》

  他对《穆天子传》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天子八骏、见西王母、和盛姬的爱情这三件事。

  但此时《穆天子传》并未成型,要到战国中期、稷下学宫兴起之后,才会完成这个故事。

  所以他可以抡圆了胡诌附会,而这两件事正是他所擅长的。

  每天写出来一些,就拿出来念给墨者听,不几日的功夫墨者们都沉迷进去。

  他们没有见过正统的竹书纪年中的《穆天子传》,可是穆天子东征、西游、哭盛姬的故事却已经有所流传。

  于是他们听到的穆天子西游的版本是这样的:

  却说造父驾车,前往极西之国,其国名为埃及。

  国有大河,自南流北,每年泛滥,淤泥铺地,河两岸皆膏腴之土,撒籽其间亩收三石。

  埃国司星观天,井宿天狼起于地平时,河必泛滥,于是以井宿天狼为纪年,历法不与中原同。

  其国车万乘、善射之士极多,其王号“法老”,意为羲和之孙,太阳之子。法老专管戎祀,不假他人。

  法老乃学伏羲女娲事,兄妹通婚,不与外姓相配,是故子嗣多夭,长相奇特。

  凡法老死,则以砖石为墓,高百丈,状如金。以秘药涂身,以致千年不腐,藏于陵寝。

  其国有异兽,猫身而人面,传闻此异兽好吃人,吃人之前先问别人问题,如答不上便吃掉。后一人解开谜题,此异兽化为石雕,蹲伏于陵寝之前。

  却说穆天子来到此国,见此地富庶,文化不与中原同,大为赞赏。他于中原是天子,这里却不属九州,埃国有心刁难,便以两题相问穆天子。

  其一:何物幼时四条腿、长大后两条腿、老了后三条腿?

  其二:何物早晨长、中午短、傍晚又长?

  穆天子顷刻回答,其一为人、其二为影。

  四座皆惊,均知传说中那猫身人面异兽凭此二题食人无数,竟不想东方之天子顷刻能答。

  此时埃国之法老乃一女子,见穆天子思维敏捷相貌昳丽,又在席间多听了些九州趣闻、山川壮丽,心中懵懵。

  此国亲贵又好御车而斗,赌注颇大。该国大司马见女法老似对穆天子有心动之意,心怀不满,回去后与人密商。

  其隶属进言:明日可赌御车,那东方天子若输,定颜面扫地……

  大司马由是大喜,连夜准备,第二日便于国都之内邀天子赛车。

  穆天子见此国风俗与九州不同,不便拒,于是乘车,以造父为御。

  造父何等样人?

  自小便学驾车,精通养马之术,曾于桃山三年,风餐露宿,入蛇蟠之川,闯虎穴之沟,终于获良马两匹,便是骅骝、绿耳。

  且不提他,便是他的侄孙,也以养马有功得封秦地,何况与他。

  他虽不知对方计谋,但一旦上车便专心致志。

  一则造父御术高超,二则有赤骥、盗骊、白义、逾轮等九州名驹,对方如何能胜?

  见不能胜,埃国大司马心生毒计,拈弓搭箭欲射穆天子。

  穆天子时常涉猎,焉能不知?眼见对方拉弓,心道:“天子箭若射,便是宣战,此国距中原四万里,征伐不易,不可轻动。”

  于是只做不知,待箭飞来,伸手一抄将箭捻在手中,还射回去,正中那人雕弓,从中断作两截……

  后女法老愈加心喜,多邀饮宴,其心可可,穆天子亦无心国政,多有好逑之心。

  不料徐偃王反,淮夷大乱,造父劝谏,这才归国。

  归国之前,女法老以诗相祝:“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穆天子如何不知其心思?可想到诸夏国政,只好回诗道:“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十年,将复而野。”

  女法老无奈,相送至海边,泣涕唱道:“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法老,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十年之约,君不可忘。”

  不想徐偃王反,震动东方,三年方平,荆楚又乱,后作《吕刑》,天下为重,终究不能履十年之约。那女法老亦终身未嫁,传法老之位于其侄……

  等这故事讲完,第十五天也已经过去。

  这是第十四天和十五天的故事,在之前还有穆天子从宗周出发,经过流沙、草原、两河流域等等一系列的故事。

  取了与《左传》相似的传为名,实则像是起居注,仔细琢磨像是话本小说,但实际上却是一本西域地理文化简易介绍。

  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事,适觉得市井人会喜欢这个“扬诸夏之威”的故事,然后便会广为流传。总有人会想要去亲眼看看书中描绘的那些地方。

  此时虽无民族的概念,可是原始意义上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概念已经存在,并且广为流传,只不过上层都不怎么遵守就是了,该和犬戎合力欺负周天子的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是罪人。

  里面的重要配角又是造父,乃是秦、赵的姓氏来源,想来这个故事也不会引起这几国的反感,说不准还可能流传到各国的宫廷之中,某位贵姬还要为穆天子与女法老的事落几滴泪也说不准。

  竹简的珍贵,导致此时并没有话本小说的概念。

  这篇篡改过的《穆天子传》足足有十七八页纸之多,如果换成竹简可能要几十斤,没有人会把珍贵的文字写成这么长只为在市井流传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配图。譬如骆驼、狮子、狮身人面像、金字塔、简易的地图等等,画的都不怎么好,可连同文字配在一起也算是破天荒了。

  公造冶熟悉市井中人,听完这个故事后,便称赞道:“配上那篇《劝学》,再把这篇《穆天子传》分为十余次传出,恐怕明天北到燕、南到楚,市井间讨论的都是这两件事。墨者之名,必然大传天下,他们未必知道墨者之义,但想来好奇的多了,总会有人问。”

  众人都认同、回味的时候,墨子一人在琢磨适写的第二本“纸质书”,很多字他不认得,要靠适每天去讲。

  对于第二本书,他认为比第一本还要重要,但不知道该不该给墨者们看。

  因为第二本书的名字叫《山海经》,而且是适篡改后、完全没有原本神异色彩的《山海经》。

  PS:

  《穆天子传》好像最早是战国中期的《竹书纪年》系列中发现的。西王母变为王母神,要等到道教兴起之后。

第九十八章 山海远异终成经

  墨子看到、听到的那本《山海经》,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传》一样是个连续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

  之所以对这本书充满了犹豫,因为这本书中,完全就是按照适所谓的几重乐土的说法划分的海外诸国的情况,而且里面的很多东西有些骇人听闻、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

  饶是墨子见多识广,对于这本书也只能犹豫不决、难下决心。

  他知道这本书恐怕就是适跟随两位隐士学习时听说记录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鞋匠之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本书中介绍的海外诸国的情况,应该就是对的。虽然他没有见过,可是编造不可能编造的如此完美,经得起推敲。

  最开始,适知道墨子善于守城,所以先讲了《大荒西经》中名为特洛伊守城战的故事。

  从一个绝美女子的归属权开始,到木马计破城结束。

  墨子听完后,评价道:“若论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说的这位普里阿摩斯要强。但凡守城,守城门的人都不能携带斧子锥子,难道看到古怪的木马还能往城内拉吗?”

  适附和几句,又说起温泉关之战,略微夸张听得墨子也是心驰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诸夏论,这也算是义战了,若我带着三百墨者外加数千联军,倒也可以支撑数日。如今既有适弄出的发火之药,怕是月余亦可守。”

  不过他也不服输,听适说起因为带路农民绕后的事,便评价道:“我于守城‘号令’和‘杂守’中就已说过,关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烧、十里之类的农人全部强制带回城内编成什伍,此时万万不能心软,此时心软将来便会痛惜十倍……这样才会减少敌人买通熟悉本地人的机会。”

  适连声答应,便借着由头,讲起来海外诸国。按照他把社会形态谶为乐土的说法,一一展开。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来听适的讲诉,对照着适大致勾勒出的欧亚地图,想象着万里之外的诸国场景,听着他们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届的希腊停战的古典奥运会、国人参政的雅典、集体奴隶制的斯巴达、奴隶制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种姓制都已出现的古印度、盛极一时已经衰败的波斯……

  这些海外诸国让墨子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他理解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变相的晋楚争霸,但不妨碍他来推断适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编造的。

  适把一切都推给了那两位隐士,墨子也没有多问,回味着适说的那些海外国家和那些奇怪的风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会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适在这本篡改的《山海经》的最后,做了一个推测。

  这个推测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释月食、日食、星辰转动、春夏秋冬、荧惑守心等所谓天命的天象。

  但这个推测太大胆,大胆到常人难以接受,因为适在《山海经》的最后,说脚下的大地……是个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黄道、赤道、转轴倾角等东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适给众墨者讲完《穆天子传》后的某一天,墨子用木头做了两个圆球,用灯烛作为太阳,按照适的理论用手模拟着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产生,然后把适叫了过去。

  适明白墨子叫自己来是要问什么,这些东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进去后,墨子正盯着那两个木球,忽然说道:“那日你说影不徙之事,我说以验为先。这可以算作一个辩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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