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95节

  二十年后那些慷慨赴死绝不旋踵的墨者此时都还年轻、都还坐在这里,都还活着。

  并无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即便七悟害书秘吏各部首这些人物,只要墨子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想着勾心斗角——没有意义。

  不管是半年前高孙子和适关于酒坊的争论、还是一个月前关于开田二百四十步一亩还是一百步一亩的争论,都只是为了如何更好行义的内部讨论,看似互相红脸但事情定下来后便会一致努力绝无二话。

  适对这些人绝对信任。

  因为他们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中,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他们死不旋踵的誓言。

  也因为一年前,他用最尖锐的言辞,逼走了胜绰之类意志不坚定的墨者。

  所剩下的,若无改变,大部分都会在二十年后死在阳城。

  只因为那时的巨子告诉他们这样一死,墨者的义还会流传下去,天下还有君王会用墨者,总有一天墨者可以将君王也染黑。

  于是将近二百人就这样死了,两名送信于田襄子的墨者跑回了阳城只怕赶不上这一次殉义的死亡。

  面对这些人、这样的人,适可以说的更直白一些。

  今天这件事适也只是提前吹吹风,一众墨者们互相讨论了一番,骆猾厘先闻道:“适,如你所言,需要多少人?马上要收麦、夏种,还要开渠、挖矿、炼铁这些咱们早就定下的事……”

  适伸出三根手指,骆猾厘吸气道:“三千?三千可不行,这是一师之兵,至少也要五十辆驷马战车、一百辆乘车,这就是二百匹马三四百头牛,用不得!”

  他这一说,其余墨者也纷纷摇头。

  如今牛马根本不足,墨者之中也有不少农人出身的,知道正是农忙时节又见了那些可以大利于人的牛马拉动的木器,实在不忍这时候征调农夫。

  虽说麦收之后,墨者的威信和信任将会达到一个顶峰,征调三千人并非不可能,但是墨者向来是讲究节用的。

  非攻是为了节用,节用是为了再生产。

  在适出现之前,墨子就给众墨者算过,哪怕是人口这种最难翻倍的,只要二十年不打仗每家生三个也能翻倍。

  而打仗、劳役等等这些导致男女散多聚少也是人口不能增加的重要原因。

  适在前面说的是成师,众墨者想的也是正常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和守城的墨者相比,也就没想那么多训练花费的问题。

  适听了骆猾厘说三千这个数量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心说你们还真敢想。

  等下面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适才苦着脸道:“三百……哪里是三千。”

  骆猾厘等人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笑道:“若是这三百人,都能训成备城门的墨者,倒也确实可以守住商丘。”

  还不等适说话,主管钱财的市贾豚忍不住道:“训成备城门的我们墨者?且不提备城门之士,是跟随巨子苦训了七八年的人物,便是人手一柄剑、一只杵盾、一身皮甲……这要多少钱?”

  “如今墨者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三千农民徒卒或可能,三百持短剑大杵的备城门之士,训不起,也没这么多钱!”

  他急的如同火烧屁股,墨者这一年是赚了不少钱,可是花的更多,他这个管钱财的最知其中可怕。

  适也清楚,他也和人讨论过类似的事,知道训练成墨者最精锐的备城门之士,那是绝无可能的。

  市贾豚已经谈及钱财的问题,也谈及到这些墨者都是各国锐士,且跟随墨子守城多次、苦训数年方才能战。

  此时没有冲击骑兵,守城战外围战斗,战车也无法冲击。

  刨除掉冲击骑兵和战车,此时最强的冲击兵种可能就是墨者中的备城门之士。

  然而他们这些人的出身,可不是从小只接受过徒卒演武的农夫,而是一部分落魄贵族和小贵族,至少也是家有余财的一些工商业者。

  自小接受了剑术训练,成为墨者之后又互相演练学习,训练阵法、剑术、冲击、格甲等等。

  饶是从小接受了训练,仍旧七八年的时间这些持剑盾的备城门之士才算是一支足以恐吓各国攻城的力量。

  若是将农夫训练成靠剑盾备城门士,就算有足够的金钱粮食税收,也不合算,训练周期也实在太长。

  那些备城门的墨者,拿出来一个就能单人格杀,可沛邑的农夫怕没这样的手段。

  再者这三百人只是将来的基层军官,也不可能用剑盾兵作为将来扩军的主力。

  就算越人的君子军,都是贵族和越王的伙伴私兵,真正披甲持剑的也不过数千,便足以争霸。

  真正大数量的、农夫训练而成的、将来可以配合火药的,还是方阵。如今可能只是守城,将来那就未可知了。

  此时的步兵水平都不是很高,刚刚出于车战为主向步兵崛起的转型阶段,只要拥有一支能够在行进中队形不散、可以以方阵阵型快速行进的步兵,就算是此时步兵的巅峰了。

  或许同等数量之下打不过持剑的越君子军,但胜在训练简单,转型容易,性价比较高。

  这些事已经提前和巨子以及墨者高层讨论过,这时候只是吹风,也不便说清楚将来。

  适便道:“我只是这样一说。具体训练成什么样,也要听从大家的看法。钱、粮、甲、兵器、时间这些都要考虑进去,这是日后再说的。今日我只说之前组建沛县义师的事。”

  在场众人听这样一说,大致也都同意,纷纷道:“如你之前所言,这事做的。如果和民众讲清楚道理,他们也是同意的。”

  “宋国的守,宋人来做,若是其余弱国,自有我们墨者去做,也不必他们。”

  适见众人基本同意,知道这件事基本就算是定了,便道:“想来他们也会同意。如今马上麦收、夏种,这些事都要大量的人手。”

  “一旦夏种结束,还要准备冶铁、挖掘水渠这些利于民的事。所以演武成三千人之师,是不可能的。但是三百人应该可以编练。”

  “以这三百人来算,讲清楚道理,说清楚这是为了沛邑万民将来、或是为了劝说君王将税发还,总归民众是愿意的。”

  “三百人专职为兵卒,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各亭各乡也要为他们离开后耕种的事做好准备,让他们无忧。或是各乡各亭鼓励众人开垦一部分田,将来以作奖赏——他们为沛邑其余人换回了自治税赋,其余人也要为他们做些事才对。”

  他也只是说个大略,具体怎么做,还要等最后做出决定。

  不过既是吹风,就不可能只是吹给这些墨者听的。

  等他说完,墨子亲自上前,与众墨者道:“适说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此事还未定。”

  “先忙麦收、夏种这两件事。待这两件事忙完,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需要众人同心同义。”

  “各乡亭里村,也要和民众们讲清楚其中利害。”

  “适不是说了其一到其五吗?这都是简单的道理,民众岂不理解?到时你们就要说清楚这些。一会散了后,书秘吏会发几张草帛,上面都是些大致,你们也回去看看。”

  “去岁秋天,大部分墨者都能认得二百个字。如今又是仲夏,又有了草帛、墨、笔,还有乡校可以听讲,便都多学一些。杀人是行义、学字也是为了将来行义。收麦的事之前已经安排下去定了下来,今日就先散了,三日后的讲学道义暂停,麦收夏种之后补上。”

  墨子既出面说此事有道理,众墨者本来也不反对,心中心思已定,知道这件事算是定了,便知道恐怕一年之内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他们倒也不怕,反倒是觉得若是不死,终究还是要多学几个字的,散去之后各去书秘吏的人那里领取了这个月要学的字和草帛。

  便是到时死了,死前总也是有用的。

第一二五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五)

  大部分墨者离开后,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除了墨者高层之外,有六名吴越之地的墨者,他们属于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过游越时候收下的弟子;还有几名楚地夷陵、云梦泽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过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将前往吴越之地,做好在那里立足的准备。

  有些事普通墨者并不知晓,半年前那位号称勇士的滕叔羽已经带着自己的伙伴朋友,回到了滕地,游说那些滕地的贵族。

  很显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复国是不现实的,墨者也丝毫不愿意弄出一堆的小国。

  但是滕叔羽之类的滕国贵族想复国,而墨者希望越人早点离开北方尽可能快些南撤,以便于墨者在滕国旧地秘密发展,因而一拍即合。

  适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时间问题,但对墨者来说时间也是大问题,所以要想办法加速这个过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却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会在游说滕地的贵族后前往吴越。

  吴越不同舟,古来如此。

  吴国从屈巫臣因为夏姬叛逃开始帮助吴国军事改革开始,就一直强于越国。后来伍子胥、孙武子等人又进行了多次的改革、筑城,虽然最后勾践复仇成功,但是吴国的底蕴还是比越国要深。

  越断发纹身,之前也是自称蛮夷,见楚国称王自己也早早称王。

  勾践复仇后,更是大举分封,各种王、各种君,在长江口、在此时尚且被称作县区泽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东半岛的琅琊,一直想要争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灭数国,滕国距离鲁国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适却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耀武扬威地到了曲阜,鲁侯为越王驾车、齐侯为越王做警卫员参乘,齐国割让了建阳巨陵两城外加数千齐人做奴隶,当真是犹如猛虎。

  只不过这种风光在适看来,并不长久。

  靠楚人击败越国那不用想都不可能,况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胜。靠齐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齐国如今田家亲戚争霸的局面,没有三十年也无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最为好用,只要吴越、会稽、长江口、县区泽等地出现了问题,越人就不可能不大举南迁,战略收缩放弃滕地。

  越国北迁,定都山东,本来就是一步烂棋:没有文化优势,只有武力优势,而齐鲁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蕴昌盛,在那里争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还好,但是越国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严重,按照周礼那么改也没用,这也就注定了白费力气。

  吴人仇恨不减,却反而把吴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这就是作死。

  只要那里出点情况,原本二十多年后的越人大举收缩,可能十年甚至几年之内就可以完成,从而让墨者抓住机会控制滕国、逼迫薛国。

  反正都是些一县小国,越、楚二十年之内都会战略收缩,齐鲁二十年内都在舔舐伤口,谁也管不到这里。

  况且最多三年,郑国就会放弃世仇和三晋合作一起扶植有强宣称的王子定继位楚王,三晋的力量也没精力达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乱在即,这片原本在越楚齐强大时的死地满上就要活起来。

  因而时间紧迫,需要提前布局,真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抓住机会。

  滕叔羽等人属于和墨者合作,走贵族路线。

  而这六名墨者,则是绕开贵族直接走基层路线。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吴越长江口走基层路线极为简单。

  越国是继大禹的祭祀,涂山就在后世的绍兴,墨者编造的神话故事中墨者和涂山与大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种精神上的亲近足以让越人喜爱。

  越国在灭国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国者是少康的庶子无余。

  此时关于当年禹圣涂山会盟中涂山的说法,或有说在此时的寿春城以北,但吴越所作的《越绝书》中则声称“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可见越人坚信当年女娇感叹“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县区泽附近。

  只要将那个神话在越地广为流传,难免让越人觉得这些墨者和禹圣与涂山氏还有那个传说中通晓天志的大巫有亲密的联系。

  而此时越国的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冶炼技术尚可、军事科技也还行,但是种植业水平和已经开始灌溉农业的三晋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时沛邑的种植业水平。

  此时都传,越王有鸟田之利,而鸟田多以所获祭禹。

  换成适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着神权和祭祀权,用祭祀权的借口,占据着鸟田,利用劳役收获鸟田中的作物,名义上用来祭祀,算作越国特有的公田。

  这种越国最好的田地,实际上则是利用每年候鸟的迁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鸟在长江口过冬停留的时候,将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从而省去了翻土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获后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鸟。

  鸟类吃掉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盖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鸟粪和被鸟踩踏之后非常松软的土地,这便是鸟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见到这种万鸟齐聚的场景,认为这是天帝赐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借助这种场景,以祭祀权的名义,把持着这些土地的强制劳役,以此让越人无偿劳作这些公田。

  越国的剑不错,可是农具就差得远,从鸟田还是上田这件事便能看出。

  此时越国也还是一年一收,种植技术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进一些就足以聚拢极多的人,也足以让墨者在基层成为一种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为那里是吴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样建立政权,可是在基层如同野火一般借助传播技术而传播思想是并不困难的。

  吴越腹地的生产力一旦发展,那些在吴越腹地并不安分的吴人贵族也一定会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时间也就会提前很久。

  对墨者来说,这是行义之举。

  但对那些争权夺利的贵族而言,这就是让他们拥有了反抗、篡位、弑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继承权问题是无解的难题,越王翳的父亲便开始弑父,后世子孙也都有学有样……越王翳还有个凶残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杀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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