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 第63节

待把火弄好,褚韶华先倒了两杯水,慢慢的坐在炕头儿喝着。陈大顺拿了另一杯,问,“原本不是说给岳家十块大洋么,刚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觉着不大对,只剩五两了。”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轻描淡写的说,“哦,我拿了五块。”

陈大顺简直拿媳妇没法,他虽做生意不乏精明之处,性子却是极好的,同褚韶华从没红过脸儿的,这会儿也只是一叹,说媳妇,“我知你都是为咱们俩的小家好,只是这大过年的,又是给长辈钱,都是要给双的,哪里有给单的礼。”

褚韶华道,“我原想拿回六块,想想只剩四块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块。”

陈大顺并不恼,而是问媳妇,“你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在岳家就不大乐。”

褚韶华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儿上,咬牙低声道,“要凭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们萱儿的银锁就知道了!”

“银锁怎么了?”陈大顺摸不着头脑,褚韶华却不愿多说,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屋里还得一会儿才能暖和,我去厨下先把明天蒸馒头的面和上。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为这些事生气。”说完,就去了厨房。

陈大顺一人在屋呆着也无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见儿子,还问,“你媳妇呢?”

“她说明天蒸馒头,去厨房和面了。”

见褚韶华这样有眼力,陈太太肚子里那对褚韶华不满的话就压了下去,转而同儿子嘀咕起褚家来,悄声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来,头一个外孙女,竟给块银包铜的锁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大顺原还有些不解的心,顿时透亮,原是想为岳家遮掩,可陈大顺向来看重孩子,而且,陈大顺虽是个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计较,可如今有了闺女,你慢怠他闺女,陈大顺这样的好性子,心下也难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艰难,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陈大顺这样的女婿,不要说放在乡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见,有几个这样主动贴补岳家的女婿啊。

陈大顺并不是嫌岳家给他闺女一个包银的锁片不值钱什么的,不要说包银,就是个净面儿铜锁,陈大顺也不嫌。乡下人家家境艰难,小铜锁小铜镯的也不罕见,陈大顺皱眉是因为今天在岳家岳父说的那句话“外孙女、孙子我都一样的看待”,褚小宝儿颈间那块银锁,陈大顺是知道的,既是一样看待,怎么倒给他闺女一块包银的?

就是给了个包银的,岳家说一声,陈大顺也不嫌,偏生嘴里说着一样看待,却给他闺女个次等货。怪道妻子那样不高兴,陈大顺过去把这包铜的长命锁给闺女解了下来,与他娘道,“刚我媳妇在屋里生气,我还没明白她生什么气,原是为着这个。她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

陈太太想到大媳妇那个要强的性子,叹口气道,“你媳妇是鲜明人没有鲜明命!修来这样的娘家,叫谁瞧得上!”

陈大顺将那锁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劝他娘道,“大过年的,何苦为这个叹气,也不必为这个生气,咱们萱儿姓陈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这么个银锁片。”

“我说的这个事儿!”陈太太很咽不下这口气,问儿子,“给你岳家多少过年钱?”

陈大顺面儿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实实的同他娘道,“原我说给岳家三四块大洋,结果出这档子事,我媳妇一生气,把我大洋都没收了,一块没给成。”

“你这样的烂好性子,就该你媳妇管着你些!”见褚韶华很知里外,陈太太顿觉心下舒畅,又问儿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样的招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主要是儿子没受慢怠,媳妇行事明白,陈太太也就不再计较这包银长命锁的事了。只是难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苹说了一遭,于是,这不说不说的,全家人也都晓得了。

褚韶华没事人一般,与宋苹准备起过年一应饭食。

这就是娘家。

相对于儿子,闺女未嫁时倘能略得一丝疼爱,就当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闺女这里得到金钱上的援助,他们都吝啬到多付出一丝真心真意。

有时,褚韶华都觉着,她这样的娘家,还不如外人。

一个银锁能费多少银子,一块大洋都用不了,半块大洋足够了!可她给娘家的呢?何止半块大洋!

倒还不及生意场上,人总还讲究个礼尚往来。

到了她娘家这里,依恃着生养之恩,说着那些个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虚伪又做作的疼爱闺女的话,不知是要慰籍他们自己,还是要慰籍褚韶华了。

褚韶华想,这世上最恶心的一句话莫过于,生养之恩,四字。

她一样有闺女,她会把闺女教导的出众、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恩情,这是做为母亲的本能与责任!她生了她,必然要养她,还要把她养好!而将她养大,并不是为了让她报生养之恩,而是因为她爱这个孩子。她爱这个孩子爱到,只要这个孩子明理、成功、快乐,她别无所求。

她生养这个孩子,是因为爱,而为是了成为这个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为了以后汲汲营营的日复一日的提醒这个孩子,生养之恩!

如果生养算恩情,这也是父母强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单方面的意志,如果你们因欢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报答生养之恩来生养孩子,那么,不必再谈爱了,直接谈利益谈报恩,不是更合适吗?

明明是这样自私的行为,何必非要冠以爱之名呢?

如果你们非要以爱之名来换取我的钱或是我的爱,那么,请多给我一点爱与真心,因为,不论是我的钱还是我的爱,都不廉价。

第73章 长叹

年初二,褚韶华并没有再回娘家。

褚韶华并不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晚上已经同大顺哥商量好了的,年三十下了场薄雪,雪虽不大,可孩子还小,来回往返,就怕冻着,便不回去了。在公婆这里,也是一样的理由,褚韶华道,“我总觉着咱们老家比北京还要更冷些,萱儿又小,带她出门我总是不放心,前儿还下了雪,眼看今早天气也不大好,就不回了。待萱儿大些,再回不迟,我娘家也不是外处。”

陈太太年前就因着包银锁片的事不痛快,听褚韶华这话,陈太太便说,“不回便不回吧。”想着褚家那样的娘家,也没什么可回的。不然,这一回就要大包袱小行礼的,还要带些果子礼物,又是一番花费。

陈老爷是知道褚韶华气性的,也没说什么。按理,不当挑亲家的理,亲家家境不如以往,包银便包银吧,这不是为了体面么。陈老爷不大高兴的原因和褚韶华有些相像,褚家家境不比从前,可说来,纵陈老爷不知数目,但大媳妇这样能干,儿子素来不小器,又很肯体贴媳妇,每年去褚家,定也少不了补贴些个的。其实,陈老爷看中的不是长命锁,要是论长命锁,金的、银的、铜的、铁的,有什么关系?陈老爷主要是看中这份儿体面,这份儿心!

不说别个,王大力时常带着粮队往返北京,每次得空往家里去,褚韶华每次都会给表哥做些路上吃食叫王大力带着的。王大力为人实诚,因是光屁股分家出来的,如今虽在邵家做事,又要盖房,家里去年生了老三,花销的地方也多,褚韶华生了闺女后,王大力就是送的铜镯铜锁,还有给孩子做衣裳的三尺红花布,一篮子鸡蛋。陈家自陈老爷到陈太太,都没嫌王大力没给银的,给的是铜的。反是连陈太太都说,褚韶华这位表哥倒是个实诚人。

所以,长命锁的事,陈老爷也挺灰心的,觉着亲家实在少了些人性。

如此,褚韶华年初二就没回家,正好年初二也是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待陈太太娘家侄儿、外甥的过来拜年,褚韶华就帮着烧饭招待,倒是省了陈太太不少事。

陈大顺知道妻子对娘家冷了心,他是个心疼媳妇的,晚上就同媳妇说,“初五那天,邵东家摆酒,我跟爹说,你也一道过去。”

褚韶华倒是挺喜欢出门,只是她道,“那是你们男人们吃酒,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倒笨了,去年小邵东家没回老家,今年还能不回来?我打听过了,小邵东家一家子都回老家了,潘小姐母女也跟着回来了,你过去说说话呗。你忘了,咱们萱儿出生后,潘太太还给了小金锁小金镯,小邵东家的闺女,咱们还没见过,头一回见,东西也得备着些。”陈大顺道。

“这还用你说,我早料着这个哪。当初听说潘小姐生孩子的事,我就打了一幅银锁银镯的托了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给捎去。那银锁银镯,我还放到潭柘寺供了四十九天。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咱们两家家境本不同,原也不该太讲究哪个礼大哪个礼小,可我这个人,多给人家些倒罢了。自从收了潘太太的小金镯小金锁,我心里总是记着这事,想着什么时候见着人家孩子可得给些见面礼才好。”一有事做,褚韶华就来了精神,同丈夫商量道,“你不是有一回在个老太监手里收了对红宝石的小坠子么,这是宫里的东西,他是偷着卖的,当时你收的价儿也便宜。那宝石虽不大,成色却是不错。而且,那坠子不大,估计以前在宫里也是小孩子戴的小首饰,我原想改来戴,可想想,没戴的去处,叫咱们太太瞧见,怕要问这东西哪儿来的。我一直收着,往银楼问过,银楼说宝石也就是中等,要说值钱就是嵌宝石的那点儿金子最值钱。原我瞧着金子旧了,想炸了炸,可上头还有几个小字,我仔细瞧了,字有些模糊。字看得清一个敕字。”

说着,褚韶华开了箱,取出那对坠子给丈夫看。如今晚上,褚韶华把油灯念亮,陈大顺才勉强顺着妻子所指看清了那个模模糊糊的

“敕”字。陈大顺有些不解,“这字怎么了?我瞧着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这点嵌宝的金子也有些旧了。”觉着这小首饰也不大体面。

褚韶华把坠子再收回小盒里,说他,“平日里叫你多念念书,你总是敷衍犯懒,书上说,只有宫里内务府奉皇命造的首饰,才会刻上内务府的标记,这个‘敕’字,就说明这是皇宫的东西。倘当时炸了,万一把这字炸没了,就成寻常物了!”

“这坠子大概太小,时间久了,后面的字亦模糊不清。我看书上说,倘有大的器物,非但有‘内务府敕造’几个字,还要连奉皇帝之命哪年哪月造的,都要錾上的。”褚韶华把东西重放回箱里上了锁,与丈夫道,“世上红宝石的坠子多了,咱们这个,珍贵就珍贵在是宫里出来的,以前皇家用过的。你想啊,既有内务府的标记,总不可能是宫女奴才用的,说不得以前是哪位公主格格小时候的东西哪。正好给潘家闺女,多体面。”

陈大顺听媳妇这一通的解释方道,“唉哟,要不是你说,我都只当是寻常的红宝首饰了。”

褚韶华道,“搁银楼他们也只当寻常旧首饰,不然,若是银楼给的价儿好,我早折现了。”说的陈大顺也是一乐。

其实,褚韶华这话也不全然如此,她原是想着,这样的小首饰,她纵戴不得,也是想以后留给闺女大些戴的,眼下却是要去邵家走动。且大年下的,给金银锞子估计邵家也只作寻常,又是年下这样的时节,想来那孩子也没少收到金银锞子。因为,虽说如今大家都改用大洋,可金银锞子这样的东西,大家也依旧觉着十分吉祥的。

褚韶华送礼,向来要独树一格叫人印象深刻的,她也是突然想到这件有来历的物什,遂拿了出来。如今想想,倒是越想越合适。

夫妻俩商量好送给邵家的东西,陈老爷也挺愿意叫大儿媳跟着去,其实,正经来说是陈太太一起去比较好,陈太太与邵太太是一辈人,辈份相当。褚韶华则是与潘小姐能一处说说话,只是陈太太无甚交际本领,也就是在家窝着的料。陈老爷也不敢指望她,就只说让褚韶华跟着一起去。

陈老爷提前让陈太太准备了给邵小姐的红包,这是小邵东家的长女,邵家的长孙女,大年过的过去,自然少不了这一道的。这红包,陈老爷就交给大儿子,“到时让你媳妇给邵东家的小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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