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由此事发酵了几天,见再没有什么起伏、变故之后,韩绍终于有了动作。
其中最惹人注意的地方,便在于他一纸令下。
第一批羽林郎卫的年轻儿郎从羽林卫脱离而出,随后散入各营各部充当各个层级的军官将佐。
对于韩绍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多数人并不意外。
毕竟任谁都能看出,他们的君上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耗费那么多精力,又怎么可能只将那些通晓兵书战策的羽林儿郎当成普通士卒来使?
真正让他们意外的是韩绍接下来的动作。
因为紧接着韩绍便将不少过去掌军的镇辽老将,从原本的职位上清退出来。
愿意继续待在军中的,韩绍特设参谋一职,以高官厚禄将他们荣养在军中。
等到战时,一可参谋军事战局,二也可凭借他们的修为,作为最后的底牌发光发热。
而对于不愿意待在军中的,韩绍没有强留,却也没有亏待他们。
直接从自己的私人内库中取出诸多钱财、宝药,甚至是修行典籍分别赐予了他们。
在这之后,便任由他们解甲归田,从此享受富贵安宁。
整个这一过程,韩绍可谓是仁至义尽。
可众所周知,人心从来都是难以捉摸的。
特别是对于那些曾经掌握兵权,手握数千、上万精锐的老将而言,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他们,又岂能说舍弃就舍弃?
不服不忿、不甘心,甚至心怀怨恚,这些都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所以在军中萦绕着躁动不安气氛的当口,韩绍亲自书写了一道道请帖,遣人送至各个老将的面前。
请帖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请他们前往镇辽城第一高楼镇北楼赴宴。
九境太乙,人间绝巅,号为天君。
感受着请帖上那些流溢着恐怖气息的字体,再有那几名罪将的殷鉴在前,但凡有点脑子的,没人敢于拒绝。
于是那一日的镇北楼内,宾客纷至。
放眼望去,可谓是将星云集。
几乎全都是过去替脚下这片土地立下不小功劳的昔日镇辽战将。
只是今日的他们少了过往的豪情与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沉郁、烦躁与恼怒。
彼此见面间,也没有跟过去一样互相打趣、亦或是争锋相对,只彼此沉默无言的交换了个眼神,便沉默无言地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
等到人到齐之后,望着那道凭空出现的年轻身影,在场不少老将的眼神都不免有些复杂。
太康五十九年岁末,也就是这处镇北楼,也就是这间正堂。
那道年轻身影虽然同样坐于主座,可在座的他们却并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充其量只当对方是个有些潜力的后辈罢了。
顶多再在心里感慨两句,这小子好皮囊、好运道竟引得大娘子垂青,自此以后或有几分青云直上的本钱。
可谁又能够想到,这转眼经年,昔日那个不过刚刚崭露头角的小儿辈,如今竟是成长到如此地步。
唔,今日大娘子倒是没来。
也是。
时至如今,他哪里还需要大娘子在侧替他壮声势、隐隐为其倚仗。
‘今非昔比矣’
而就在望北楼众人心中唏嘘感慨,在感受到韩绍身上那股并未被劫气侵染的恐怖气息后,更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作为此次夜宴东主的韩绍,终于有了动作。
没有多余的废话,主动举起酒盏的韩绍,直接便道。
“这杯酒,敬诸位军中前辈昔日舍生忘死,为脚下这片土地的付出!”
此话一出,在场老将都有些失神。
恍惚间,往昔金戈铁马的种种过往,须臾间于眼前浮现。
镇辽城、镇辽军,从建立的那一日起,便注定了要历经尸山血海。
他们作为见证者、亲历者也正是如此。
一次次与乌丸部往来厮杀,倒下的无数袍泽、儿郎,已经数不清、也记不清了。
历经无数生死活下来的他们,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便是明证。
所以面对韩绍敬的这一杯酒,他们喝的十分坦然。
而就在他们放下酒盏,静静等待韩绍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听韩绍淡淡道。
“你们老了,该给年轻后辈机会了。”
“是不是这个道理?”
……
第592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
或许是没有料到韩绍竟这般直白,在座诸位老将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一阵冷场后,终于有老将忍不住发作道。
“君上这是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中用了吗?”
韩绍不答,而是反问。
“十年安逸,诸位还累下几分血勇?”
“又或者说,孤想问问诸位……你们已经多久没有亲临军营,点校过军中儿郎了?”
此话一出,在场老将的神色大多有了那么一瞬的僵硬。
有关血勇,或许他们还能腆着面皮,强辩上两句。
可韩绍后面的那声问句,他们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毕竟去没去过军营必有记录出入,事实如何皆有明证,根本容不得他们辩驳。
而作为一名军将若连军营都许久没有踏足,又哪来的脸面保证自己上阵之后,依旧能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一时间,不少老将脸色臊红,讷讷不得言。
可随即便有人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颇为恼怒地望向韩绍道。
“这……这都是你故意为之!”
难怪!
难怪向来治军颇严的韩绍,这些年很少过问他们的动向,对于他们的懈怠也是不闻不问。
过去的他们还窃以为他是顾忌他们的军功与威望,不敢、也不好对他们这些老家伙指手画脚、多加置喙。
可现在看来,分明是这厮的刻意为之!
目的就是故意放纵他们的惰性,润物细无声地将他们从军中行伍间剥离开来。
想到此处,在场一众老将在心中恼怒的同时,也在暗自发寒。
因为这无疑是证明,今日的这场夺权,他韩某人并非是一朝一夕的灵机一动,而是早就在谋划的蓄谋已久!
“君上,何至……于此?”
有曾经与韩绍关系颇近的天字营老将,看着韩绍神色怅然地叹息道。
对此,把玩着手中酒盏的韩绍,低垂眼眸,脸色不变。
“孤怜你们年长,不忍你们以老迈之躯继续临于阵前磋磨气血,这是真话,发自肺腑。”
说到这里,韩绍忽然抬眼扫过下方。
“诸位,时代变了,今时今日的镇辽军已经不是过去那般,不再需要祖孙数代共赴疆场……”
“你们打了一辈子仗,年岁到了,该享享福了。”
说实在话,韩绍这话说得极为真诚,话也说得极为动听。
甚至让在场一众老将有些分不清真假。
可韩绍却没有给他们继续深究自己真正目的的机会和时间,在说完这话后,手中酒盏忽然落在桌案上,重新续满后,便再次举杯。
“该说的话,该表明的意思,孤之前都已经传达到了,就不嗦了。”
“你们若是不舍军旅,孤新设行军参谋一职,虚位以待。”
“这杯酒就当孤庆贺你们履新!”
“若你们想要卸甲归田,安享富贵,孤也断不会亏待了你们。”
“这一杯酒,便当为你们送行,酬谢你们过去抛头颅洒热血不朽之功勋!”
这一刻的在场诸位老将,这才猛然惊觉今日这场晚宴,韩绍并不是跟他们商量来着。
而是为了借此机会将此事一锤定音,彻底绝了他们的所有妄念。
霸道、蛮横,却偏偏让所有人都无法指摘他不顾旧情、不念旧功。
这等手段与魄力,让不少老将都为之心惊,忍不住感慨唏嘘。
‘果为我镇辽不世出之人杰!’
好一阵沉默中,终于有人举起了酒盏,向着堂中首座回敬。
“君上待我们这些老家伙仁厚,我等感激不尽!”
“但饮此杯,恭祝君上武运昌隆!”
不论是选择继续留在军中当个吉祥物,还是从此离开军中、安享富贵,此刻的他们终究是对韩绍低头了。
却也有老将却是越发愤懑,心道。
‘他难道就不怕没有了我们,诸军生出乱子?’
等等!
他还真就不怕!
老早之前,他便让羽林郎卫进入军中历练、实践。
而那些羽林郎卫有武备学堂作背书,多年来学兵法、习战策基础牢固,几乎很快将从武备学堂中学来的东西运用到实处。
无论是战阵之术、后勤辎重,还是行军统筹,无不是井井有条。
久而久之,顿觉无比轻松的老家伙们,这才有了后来的懈怠,甚至堕落。
可以说,那些羽林郎卫早就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历练’中,把控了整个镇辽军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而前些日韩绍的一纸令下,不过是将他们的司职明确定下来罢了。
这叫什么?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