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这一连几日下来,那些蛮族可曾讨得什么便宜?”
这话倒是不假。
战事进行到目前为止,凭借着城墙的绝对优势、以及城墙上那恐怖的守城器具,乃至于甲胄、兵刃都略胜蛮族不止一筹。
双方的战损比,甚至达到了一个近乎夸张的地步。
如果那些蛮族就此死怕了、心中生出畏惧,直接退去结束这场战事。
那从战果和斩获来看,这场战争绝对是那姓韩的小儿辈胜了,而且是大胜!
只可惜那些蛮族会就此退兵吗?
从眼下他们从未减缓的无尽攻势与汹涌战意来看,那些宛如野兽一般凶残的蛮狗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退却的意思。
而如果再继续这样呆板的一味守下去,不说城上那些将士面对蛮狗这样昼夜不休的连绵攻势,能不能扛得住。
单说那些在此次战事中立下大功的守城器具,难道还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成?
一旦诸如破罡弩箭这些本就昂贵、稀缺的物资耗尽,城中的伤亡必然直线攀升。
到时候哪怕只是一个不小心,被那些蛮狗冲开一道缺口,很可能便有如那大河之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个战局也会在一夕之间,骤然翻转。
这些在任何一个老将眼中显而易见的东西,他们不相信公孙郢这头冢中猛虎会看不出来。
可此时他这一副老神在在的态度,却是让几位兵家仅存于世的巨擘看不懂了。
于是转而便试探着道。
“我们也没说那小儿辈这般固守不对,只是……”
“只是久守必失,这般结硬寨、打呆仗的打法,未免太过被动。”
一人说完,一人便接话道。
“是啊!正所谓守城之战,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城门既多且开,稍得便利去处,即出兵击之!”
“可如今那小儿辈只用重甲步卒守城,而不动城中骑卒分毫,无异于自缚手脚对敌。”
“这可是兵家大忌!”
在他们看来,这仗明明可以打得更漂亮。
只需要在守城的同时,让城中骑军寻到时机开城冲杀一番,进可大量杀伤蛮族,让他们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攻城而上。
退亦可为城上守军分担压力。
可偏偏那韩姓小儿辈却仿佛失了智一般,只知道一味固守。
有如自断臂膀一般,将本该建功的镇辽铁骑弃之不用。
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只是听着这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颇为几分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急切,公孙郢失笑。
一帮子活了这么久的老不死,竟然还不如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年轻人沉得住气。
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只是无奈他也不好将话说得太难听,以免让这兵家好不容易弥合的关系,再次分道扬镳。
于是只能强行按捺住性子,呵呵笑道。
“诸位急什么?慢慢看下去便是。”
“难道你们就没发现……始毕那小儿也是半点不急么?”
被公孙郢这话一堵,众人话音一滞。
其实根本无需思索,他们也能感觉到这场战事的诡异之处。
只是个中内情他们知道得太少,远隔万里之下,却也只能雾里看花。
刚刚那一番冷嘲热讽与试探,其实也有几分想要借机从公孙郢诈出点东西来的意思。
只可惜公孙郢这狗东西龟缩在辽东日久,确实无愧那冢虎之名。
不但藏得深、口风也是极紧。
任凭他们如何激将,这老东西却只是软绵绵的两句笑言,便将一切全都堵了回去。
片刻之后,终于有个老不死愤恨不平道。
“若是那小儿辈出了什么差错,你当真就这么看着?”
听到这话,公孙郢笑道。
“若真事有不谐,那便是他能力不济,怨不得旁人。”
“能救则救吧,不能救,那便是他命不好。”
公孙郢这话说着,口中叹息一声。
“诸位放心!若真是如此,不管那小子能不能活下来,那所谓兵家未来之扛鼎一事,老夫从此就不提了。”
“诸位以为如何?”
实际上在此战之前,公孙郢就已经跟这些老不死提议过。
若是韩绍能获得这些兵家老不死的认可,便可让他进入兵家真正的传承序列。
而这个所谓的传承序列,除了佛家这个外来异类,各家皆有。
走到终点,就连称呼也是一般无二。
曰【子】。
只是这话公孙郢并未跟韩绍透露过,无非是怕他承担太大的压力而已。
听到公孙郢这话,一众兵家巨擘略微沉吟。
“善。”
尽管所有兵家之人都意识到兵家再这样一盘散沙下去,他们这些兵家正统离彻底消亡亦不远矣。
而一旦兵家失了正统传承,日后那些身披甲胄踏上战场的武人,怕是避免不了彻底沦为其他流派附庸的命运。
比如……儒家。
只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可能将兵家的命运交到一个不知所谓的庸才手中。
因为那样只会加速兵家的消亡。
念头倏忽转过之后,一众兵家巨擘忽然齐齐叹息一声。
“此战最后……若真事有不谐,那小儿辈能救,还是救一救吧。”
“我家兵家今日沦落至斯,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就算那韩姓小儿辈无名将之才,单凭他那一身武勇,也足以成就一方战场猛将。
这样的英杰之才,又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而听到这话的公孙郢,心中失笑。
别看他刚刚那话说得无情,可实际上如今辽东公孙剩下的两万白马义从早就已经秣兵历马、枕戈待旦。
只等万一局势有变,这头已经被关押了百余年的辽东猛虎,便会一夕间猛虎出柙!
在他这头冢中之虎的亲自率领下,横扫一切!
只是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公孙郢并不想这么做。
因为那样的话,不但意味着整个辽东公孙彻底从暗处走向明处。
也意味着韩绍与公孙一族那远比常人想象中还要紧密一些的联系,彻底暴露于人前。
到时候再想从神都那位陛下处借力,就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念头倏忽转过,公孙郢瞬息斩断了这丝杂念。
然后冲着虚空笑道。
“再说吧。”
……
尽管那一道道投向这场战事的神念,在背后将交战双方问候了个遍。
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
除了少数觉得无趣的老不死,直接抽回了神念。
更多的恐怖神念依旧盘旋于九天虚空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那片惨烈的战场。
渐渐地这场本来颇为无趣的战事,竟让他们隐隐品味出了几分意趣与新奇。
因为就目前而言,这是一场近乎只有凡人参与的战争。
没有法相法域的弥漫一方,也没有无漏金身的纵横无敌。
天门真罡再是强横,可手段也不过尔尔,单调无比。
双方往来杀伐,那无尽的刀气纵横间。
或许前一刻还在肆意杀戮的天门境强者,下一刻就可能在真元耗尽之下,被筑基凝血境的蝼蚁拼死一刀穿透胸膛。
尽管随后那筑基凝血境的蝼蚁,便被天门境临死前的反击,生生撕碎身体。
可那强弱颠倒的荒唐感,还有那凝血小卒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悍勇,就连九天虚空之上那些宛如在世神魔的老不死,也不禁为之动容。
那一刹那间,不少已经踏入绝巅的老不死,思绪仿佛被一下子拉回了回忆里的某个角落。
当年那明明弱小却疯狂燃烧的热血,似乎渐渐在早已枯寂的脉搏中涌动。
有神念甚至忍不住在九天虚空,生生叫了一声‘好’。
引得道道神念注视的同时,随后又重新将神念垂向下方。
有老不死在借此感怀自己那早已逝去的过往。
也有的,只是单纯地感觉有趣。
可其中一些老不死,心中却是忽然生出一股念头。
‘若是有一日,似我等这样的大神通者全都消失于世间,这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就像是下方这场堪称诡异的战事,没有大神通者的参与。
有的只有兵刃、真气、真元,最原始的交锋。
而如果将思绪延伸得再深远一些。
‘若是连修行一道,都彻底消失呢?’
或许是这般念头太过荒谬,九天虚空之上的那一道道浩瀚神念,自己便是失笑一声。
只是不管那些神念抱着什么念头,都大抵掩盖不了其俯瞰世间的真正本质。
而此时正被他们所俯瞰的那些宛如蝼蚁、草芥的普通军将、士卒,却不知道这些。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