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国帝君,最忌讳的便是言及这个‘老’字。
就如同那林间兽王。
一旦露出疲老之态,余下强壮的年轻野兽,便生出觊觎王座、取而代之的野心。
而且与这个‘老’字常伴的,则是‘死’。
太康帝目光直视韩绍,似要将韩绍里外看个通透,从而揣度他说这话的居心何在。
只是韩绍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一般,更没有理会李瑾的狺狺吠语,兀自道。
“陛下修为已臻人间绝巅,本该千秋万寿。”
“如今正值壮年,却是双鬓染白。”
“臣观之,心中唏嘘感怀的同时,亦才方知陛下肩负之天下,何其沉重!”
所谓欲扬先抑。
这拉扯之道,不但可以应用于男女之道。
拍马屁时,用出来也是得心应手。
韩绍说这话时,甚至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抹心痛之色。
看得太康帝一阵怔忪失神。
恍惚间,他仿佛有种寻常百姓幼子眼看老父背负辛劳日渐老迈,心中痛苦无奈的既视感。
这种感觉却是太康帝活了这么久从未感受过的。
至高无上,则孤家寡人。
于臣下如此,于子嗣亲眷同样也是如此。
他这一生,生子有九,包括姬在内的帝姬也有不少。
却从未有人用这般口气,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话。
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辛苦与疲惫。
此刻听到韩绍这话,太康帝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很是陌生的暖意。
他懂朕!
这个‘懂’,不是揣摩圣意的‘懂’。
而是一种太康帝从未感受过的亲近。
“你……”
太康帝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刻,他忽然有些后悔将这小子让与那辽东公孙为婿了。
若是年初时,自己当机立断直接赐婚,让这小子与自己的儿成就好事。
自己这君父之名,是否会名副其实一些?
这般念头闪过,太康帝忽然走上近前,拍了拍韩绍的肩膀。
“朕身为这一朝帝君,为了肩负这天下,付出些许代价,乃是分所应当。”
“你也无需太过介怀。”
说起来,韩绍刚刚说他苍老的话,本身并无差错。
黄天道席卷八州,镇国龙鼎为之而破。
虽说先有钦天监老监正舍身补鼎,阻止了气运倾泻。
后有韩绍勒石燕山、垒土封禅,拓土万里弥补了一部分气运。
但因此折损的生机,却是弥补不回来的。
太康帝有感觉,自己怕是活不到第二百年大寿了。
不过大雍开朝以来,历代帝君无不早夭而崩。
太康帝因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倒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只是他这般坦然,却是让韩绍有些惊讶了。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太康帝随后又似是感慨地道了一声。
“其实这天下绝巅的风景……也无甚意思。”
这话无疑是出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在韩绍这个外臣、后辈面前说出,太康帝顿觉失言。
可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来了。
正感觉有些尴尬之际,只听韩绍竟是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
“陛下是说……高处不胜寒么?”
韩绍这话,太康帝稍加回味,眸光便是一亮。
高处不胜寒?
可不正是如此!
“臣得陛下青睐,屡加厚恩,这才有幸年少登高。”
“每每暗自思及,便不自觉心生寒意。”
“一惶,一觉醒来,从这云端坠落。”
“二恐,行将踏错,辜负了陛下厚望,让陛下因此蒙羞。”
“故而时常午夜辗转,夙夜难寐。”
听到韩绍这番有关‘一惶、二恐’的言语,一旁的李瑾不禁暗自瞪大了双眼。
害怕、惶恐?
所以你年初时,将冠军城中那些世族高门子弟屠戮一空?
所以你让虞阳郑氏等一众幽北高门鸡犬不留?
所以你敢对咱家这个陛下忠犬,屡次不敬?
该死!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只是不管李瑾如何腹诽,听闻韩绍这话的太康帝却是颇为理解地感慨道。
“却是苦了你了,朕之过也。”
韩绍正色。
“为陛下,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不悔也!”
太康帝闻言,定定看了韩绍一阵。
最后叹息一声道。
“绍卿,忠良也!”
“设使满朝朱紫皆如绍卿,朕何忧之有?”
……
第440章 甘为刀!宴帝!
忠良!
“陛下盛誉,臣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韩绍面上的心虚,不加掩饰。
可太康帝只道。
“绍卿莫要自谦,朕说你是,你便是!”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我还能说什么。
韩绍心下腹诽嘀咕,面上尽是被太康帝认可的振奋。
随后再次向着太康帝躬身一拜。
“按理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诸地陛下才是主人。”
“此地也是陛下赐予臣的寄身之所。”
“但臣终归居此日久,故斗胆越俎代庖,恭请陛下移步寒舍,好让绍这个做臣子的向君父一尽孝心!”
或许是那一日帝姬太过温柔,韩绍这一声‘君父’,喊得顺畅无比。
望向太康帝的目光也尽是孺慕。
太康帝心中触动。
再听得韩绍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声。
此刻他只感觉眼前这小子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又能恰到好处地搔到自己的痒处。
若非有刚刚那句‘忠良’打底,太康帝真要忍不住将之打上佞臣的标签。
但现在他能说什么?
只能从善如流地点头道。
“绍卿盛情至斯,朕敢不从命?”
韩绍闻言,自是连道不敢,顺势做邀。
“陛下,请!”
“善。”
君臣移步入内,李瑾下意识就要跟上,却听太康帝道。
“你在外面候着,不用进来了。”
这老狗除了忠心,就只会唯唯诺诺。
无论修为实力,还是办事能力,皆是不堪入目。
平日里,太康帝习惯了用他,还能堪堪忍受。
可今日有韩绍拔高了他某方面的阈值,就有些厌烦了。
最关键的是韩绍在他面前表现得越是出众,越是得他心意,他越是后悔错过如此良婿。
但他总不能将怪自己优柔寡断吧?
所以这份因为悔不当初而生出的怨气,最后自然只能落在了李瑾这个家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