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从对方的气机能够看出,其多半已经斩道了,是一尊名副其实的王者,修为比之其它道统的圣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尺距离。
他默默走在其的身畔,眼角余光不时打量,此刻对方眉宇间流转的温软热情却比蚀骨香更令他有些不好应对。
在白玉阶上渐行渐远,他忽然想起一事张了张嘴巴。
哗!
但未及开口,山道两侧云海轰然翻涌,千百道素色身影自莲台上盈盈拜倒,女修们佩环相击的清响惊起栖在古梧桐上的青鸟,振翅时抖落的翎羽与飘带纠缠着坠入山涧。
琉璃长廊两侧的瑶池水泛起异样波纹,本该沉在池底的一块块奇石此刻浮出水面三寸,有些石块的裂纹中渗出星点金芒。
西王母丰腴的雍容身影依旧前行,九曲桥畔的伪悟道茶树无风自动。
末了,她领着谭玄来到这奇石坊的亭台之中坐下。
唰……
只见她夷轻轻一拂,新摘的茶尖精准落入她亲手捧起的缠丝玛瑙盏。
谭玄知晓,无始大帝曾试图栽种过一株独立于禁区悟道茶树的半神药,可惜好似是因为当时的天地法则已有变动,最后未能成功。
如今看瑶池的这株悟道茶树,应当并非出自无始大帝之手,多半来源于西皇母,或者那位大成圣体。
且这株悟道茶树的位格,虽比极品药王强上一些,但距离半神药,还有些距离。
纵观古今,嫁接、繁育悟道茶树某种意义上成功的,应当只有那位不死天皇。
而那株无尽岁月来,已然成长得亭亭如盖的“悟道茶树”,眼下当在天皇子行宫中。
“听闻道友前番在那仙葬地中得了几条龙鳅,不知比起这池中的几条,神异更甚否?前日霓裳引动的雷劫劈落,她渡劫之处离此不远,倒是让这池中龙鳅得了几分机缘……”
品了口热茶,西王母嗓音仿佛裹着蜜似的,指尖却在盏底叩出只有仙台修士才听得见的清脆之音。
奇石坊。
七十二座悬空莲台次第绽放,每个莲心都立着抚琴女修。
叮叮咚咚……
本该肃穆的《清心诀》被即兴改作一首轻快的小调,弹破的第三根冰弦混在环佩叮咚声中。
谭玄嗅到风里掺着的几许甜腻香气,四下莺莺燕燕成群,他不知这香气的源头来自何处,但应该不会是从这位王母娘娘身上飘来的吧?
西王母言语落下,他定睛往亭台一畔的池中看去,随后微微一笑:
“瑶池底蕴深厚,据说这些龙鳅早在荒古便被贵道统豢养,无尽岁月悠悠,更得了几分沉淀,在下所得的那几条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说话间,他瞥见最高处的一方莲台有一袭翩翩白衣闪过。
他有些发愣,赫然是认出了那人。
难怪从进来到现在,他都没看到瑶池圣女的身影,原来却是在为他抚琴?
王母亲迎,圣女抚琴。
这份殊荣,就如他自己所言,当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石王近来躁动的次数愈发频繁了,扰乱地脉之自然流转,长此以往,瑶池恐将沦为一片死地,所以前番才让霓裳向道友求助。”
话音未落,西王母腕间玉镯忽然迸出清越凤吟,方圆十里的流云顿时应声化作半透明的水精屏风。
谭玄看到那“屏风”后掠过的十二道窈窕身影,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那些因一代新人换旧人,出世潜修的历届本该镇守道统各处禁地的“瑶池圣女们”,此刻竟捧着玄冰盏穿梭在蟠桃林间,霞光流转的裙裾拂过满地落英时,将飘落在地、千年不腐的仙桃残瓣舞作胭脂色的尘雾。
这一幕,让谭玄莫名想起了前世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西游记》大闹天宫篇,里面放映的七仙女入园采摘蟠桃的画面。
只是此时这正在进行的情形,无疑要真实、更有仙气得多,且穿梭在林间的人儿更美。
山风裹着暖香拂面而来,谭玄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一杯“悟道茶”下肚,他周身先天大道神韵律动,挥洒出别样的光辉,引得周围不少瑶池女弟子的瞩目。
哗啦啦……
亭台外,那场毛毛雨来得突然,消褪得也快。
三丈外池水内的灵泉突然倒卷上天,水珠在半空凝成三十六尊起舞的天女法相。
那些白衣仙子们的云履恰在此时踏碎水面倒影。
美景,美人,好茶。
然而,下一刻,西王母开口的一句话,让谭玄心头一惊:
“历代瑶池之主,若无例外会执掌权柄千余载,这千余载的光阴里,每隔甲子会更替一位圣女,作为日后瑶池之主的候选人,我在位已八百多年,这些日后将从我手里接过权柄的传人里,道友觉得谁更能堪当大任?”
这话一出,不光谭玄,周遭随驾的瑶池高层们,尽皆大惊失色。
这种后继之人的问题,王母怎可问询于外人?!
简直是……荒谬!
太荒谬了!!!
“王母……”
有人上前一步,步入亭台,直面雍容静坐的美妇人,正欲直言。
奈何才出口两个字,便被西王母抬手止住,其凤目视线在场中人的面容上轻扫而过,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以后,会明白的。”
闻言,亭台四下的瑶池仙子们面面相觑,她们俨然是一头雾水,心中疑窦颇深。
唯有少数人,许是从道统往昔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中曾探寻到什么,此时若有所思。
叮……
云海莲台之上,当代瑶池圣女月霓裳抚琴之手微微停顿,清眸中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世人皆称我为东魔,王母今日盛情,倒让在下想起七百年前瑶池诛魔宴。”
谭玄忽然轻笑,打破了此间的氛围沉凝。
“道友的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啊,在我瑶池的立场,从未将你视作魔头……”
西王母微微展颜,正说着,她的视线与谭玄的眸光对视在一起,话音就此消歇。
她轻捧杯盏的手腕微颤,琥珀色的琼浆洒在雪纱上晕开诡谲的墨痕。
这一刻,她从谭玄的眼中看到了很多。
原来……对方一直知道?!
知道瑶池一直以来的善意缘何?
是那条狗……亦或是古天舒告诉他的?
只是,既然知道,那为何……
这一刻,她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却又有更多的疑惑在心头滋生。
说白了,就算是她,对当年的一些秘辛,也是一知半解。
“魔与否,正与否,在下从来都不在乎。”
谭玄笑了笑。
语罢,他缓缓起身,幽深的眸光看向奇石坊某处,笑着道:
“这下茶喝了,歇也歇了,在下也该为当日跟霓裳仙子做出的承诺出力了。”
“如此,那便静看道友施为了。”
西王母亦款款起身,她广袖中传来细碎铃音,漫天水精屏风应声碎裂成星雨。
说着,她那不染丹蔻的指尖轻轻搭上谭玄腕间,身后九重宫阙同时响起百鸟朝凤的清唳,檐角垂落的青铜铃在此刻齐齐转向西北方位。
光影变幻。
此刻四周仙阙悬浮于云端,仙雾缭绕间七十二座白玉廊桥横跨虚空,桥下灵泉倒映着七彩霞光。
谭玄踏着青鸾重新踏足原地时,三千瑶池女修在云端列阵,雪纱广袖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万朵白莲同时绽放。
石王有灵,有她们压阵,倒是能让他轻松许多。
云海之上,西王母端坐在九凤宝辇上,鎏金步摇垂下的明珠将面容笼在朦胧光晕里。
瑶池圣女面上轻纱未戴,此刻玉立在侧,素白法衣被腰间绯色丝绦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眉心三点道印衬得肌肤如初雪,凝视下方谭玄的一举一动,她垂眸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星辉流转。
当谭玄源天神术激发的金色道纹照亮她清眸之际,她揣在怀中的那柄始终平稳的羊脂玉拂尘微微动了动,似是心弦有所波动。
谭玄源术酝酿将毕,就在这时,一道突兀般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王母,寻出石王并将之引导向善,从而使之亲近瑶池只有一次机会,若此番不成,石王必心生怨怼,您真的放心将此事交给一介外人?”
听到这话,场中白衣仙子们面色一动,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了道统那位源术师老供奉。
老供奉鹤发童颜,精神气相当充沛,他的出现让西王母眉头一皱:
“春秋道主源术修为有目共睹,此事早已议定,现在还是莫要再起波澜为好。”
毕竟是经年为道统寻源探穴立下过累累功劳的老人,即便对其掐着时间出来搅局的行为有些不悦,但西王母语气还算客气。
闻言,老供奉心生踌躇,却又被王母身畔的一道清冷眸光诱使得再次拱手道:
“王母,非是我横生枝节,实是此子在外界的风评极差,若他居心叵测,瑶池千年大计,只怕毁于一旦啊……”
他苦口婆心。
“我瑶池素来与春秋殿亲近,外界说什么的都有,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莫非外面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外面还有人传他是我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你也信么?”
西王母朱唇开阖,玄色翟衣上金线绣着的神话西昆仑山势随呼吸起伏,腰间悬挂的仙泪绿金佩偶尔泄出一缕镇压万古的威压。
这“玉佩”正是她的道器!
如臂驱使。
“王母,我……”
高压之下,老供奉腰背已然躬成一个虾米,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西王母一道冷声喝退:
“他若不行,难道你上就可以么?你若由此能耐解决石王隐患,瑶池又何须再格外请人?”
冷声中,她发间十二支青玉簪齐齐轻颤,恍若上古编钟回响。
老供奉闻声身形一震,如遭雷击,再不敢坚持,满头大汗地退了下去。
真是个废物……
九凤宝辇旁,一位驻颜有术、姿容娇艳的美妇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从始至终没有与老供奉说一句话。
她乃瑶池太上长老之一,平素王母闭关,道统明面上无人可压她一头,位高权重。
忽然,她背脊微微发凉,一道狭长的视线瞥了过来。
……
轰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