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是浓重的硫磺味，露天排污管散发的恶臭，还有人群的汗馊味。
拉菲克挑衅的面朝清正寺挥舞旗帜，“伟大的席瓦吉国王万岁！”
席瓦吉是马拉地人所建帝国，开国君主的名字，也是席瓦军名字的由来。
人群随之附和，橘色的旗帜疯了一般挥舞，随着高高的旗杆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印度教万岁！席瓦吉万岁！”这是湿婆军的口号。
有幕民在一边沉默地观看，他们有人手里抓着石头，似乎随时砸向人群。
队伍中的人也不甘示弱，有人掂着猪肉，瞄准路边的白帽准备把它掷出去。
气氛剑拔弩张，鼓点、烟花、清正寺宣礼塔的钟声依次爆开。
眼瞧着一场冲突即将爆发，突然有急促的哨声响起。街尾的警察局，有十几名裹着头巾的巡警，飞奔而来。
他们是锡克教人，临时接到命令来阻止这场冲突。那些印度教的同事，被局长留在了所里，换他们来只会更坏事。
带头的一人，罗恩认识，那是副局长阿莫儿。因为生意的缘故，他们关系匪浅。
阿莫儿指挥着手下，在幕民和游行队伍中间隔开了一道人墙，同时吹着哨子命令拉菲克的队伍开走。
拉菲克没有硬顶，他见好就收。游行的队伍离开清正寺门前，渐渐远去。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场胜利。
“罗恩，赶紧躲起来！乔格什瓦里区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孟买要遭！”阿莫尔急急关照了一句，满头大汗的转身指挥队伍。
“什么？”罗恩下意识的追问。
“别出门！谁敲门都别开！”阿莫尔带入向北边而去。
轰！就在这些巡警去的方向，有火光在天空闪现。
“狗屎！伙计们，现在回家！快！锁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屋！”
罗恩大骂一句，立马转身招呼他的狐朋狗友赶紧溜。
直觉告诉他，这次大的真的要来。
第97章 疯狂之城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孟买似乎一分为二，人们开始上演全武行。
刚刚散去没多远的游行队伍，又在湿婆军旗帜的挥舞下重新聚在一起。
拉菲克大声呼喝，各种煽动性的咒骂不绝于耳。有人递给了他一支麦克风，于是怒骂声响彻科拉巴街区。
在他的指挥下，人群渐渐骚动。先是石头、猪肉乱飞，接着开始拳脚相加，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
阿莫儿的警哨根本不管用，他的那帮手下也不敢直接介入失去理智的人群。
动乱像水波一样慢慢往外扩散，越来越多的人被裹挟进去。
罗恩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街道上的男男女女抄起手边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朝寺门、朝幕民人群直冲过去。
木棍、椰子、奶茶杯、飞饼.原本小摊上的寻常物件，现在全成了武器。
那个拉菲克，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个煤气罐。他越过人群，拧开阀门，点燃火柴，接着把煤气罐推进了寺门。
“轰！”更大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罗恩他们下意识的抱着脑袋低下身体。哗啦！利奥波德酒吧的玻璃碎了。
等他们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寺庙的大门不翼而飞，四座宣礼塔少了一座。
外面的人群猛然爆发欢呼，拉菲克像得胜的将军一样高举拳头。那些躲起来的幕民，他们仇恨的眼神仿佛择人欲噬。
“上帝，孟买发生内战了吗？”迪让的声音微微颤抖。
维拉杰沉默无语，海拉、卡维娅脸色苍白，她们精心打理的发型被爆炸的冲击波扰乱。
“该走了，再不走我们说不定也要遭殃。”罗恩看向大街目露不忍之色。
那里有幕民妇女被拖入人群，她的衣服被扒开，一个又一个男人围了上去。
“罗恩.”卡维娅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中带着颤抖。
“我送你回去。”罗恩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开我的摩托车。”维拉杰扔过来一把钥匙。
“那你呢？”罗恩问。
“我送海拉。”维拉杰朝他眨了眨眼。
好吧，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泡妞的事。
“你们快看！”迪让惊惧的叫声吸引了几人。
倒塌的寺门口，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先是爬起来，然后跌倒。他想要逃命，但再次摔倒，接着爬起来，又继续逃。
有油从那个人的身上滴下来，他的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然后窟窿越变越大。他碰到了石壁，森森白骨立马露了出来。
越来越多油从他身上滴下来，像水一样往下滴，骨头都露了出来。歪歪扭扭几步后，人影倒下。
这次他没能爬起来，胳膊呈怪异的姿势伸向半空。吱吱的油响声和小摊贩油锅里的噗噗声，一般无二。
罗恩毛骨悚然，海拉直接吐了出来，卡维娅满脸泪水。
“走！”他拉住卡维娅的手，头也不回的冲向维拉杰的摩托车。
这座城市的人已经疯了，往日里老实巴交的挑夫、苦力，现在一个个仿佛化身恶魔。
孟买，一座疯狂之城。
发动摩托车，罗恩带着卡维娅往南走海滨大道，准备绕路前往要塞区。
这时候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小街小巷也不是首选，宽阔的海滨大道更让人放心。
漫天海霞像火一样在海面燃烧，罗恩顶着海风冲进光的隧道，落日的长袍从这座城市的肩上滑落。
卡维娅双手紧紧搂住罗恩坚实的腰背，她的手指无意识的上下扰动，像海水不断袭来，波涛汹涌。
如果是往常，这说不得就会有旖旎的气氛升起，但现在两人无暇他顾。
利奥波德酒吧的那一幕，一遍遍冲刷他们的脑海。卡维娅全程紧闭双眼，脸颊贴在罗恩背上一动不动。
慢慢的，划过脸颊的海风变得柔和。卡维娅睁开眼，摩托车在减速。
“怎么了？”她问。
“你会开摩托车吗？”
“什么？”
“我得停下，待会如果情况不对。你直接开着摩托车离开，不用管我。”
“等等，发生了什么事？”
罗恩不答，他停下摩托车，但发动机还在工作。将车把手交给卡维娅后，罗恩走向不远处的路边。
那里有一伙人围住另一个人，他们正往中间那人身上倒汽油，很多汽油。自行车歪倒在路边，车篮里刚做好的面包撒了一地。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孩子！”
“你们放火烧拉达筒子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孩子？”人群里传来怒骂声。
“达门德拉！”罗恩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
那个拿汽油桶的年轻人身形一顿，转头见到罗恩后，他不自然的躲闪目光，接着又有些羞恼。
“他是个幕民！”达门德拉指着中年人大声叫嚷。
“那又怎么样？你没吃过他做的面包吗？你天天从他的摊位前经过，你忘了吗？”
“可是他们杀了印度教徒，整整一家人！”
“那就去找凶手，这和默哈拉大叔有什么关系？”
人群有些沉默，达门德拉更是低下了头。罗恩趁机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柴。
“现在回家去，泰吉在等你，你一定是偷偷溜出来的对不对？”罗恩“啪”的扇了下他的脖子。
“我”达门德拉气势更弱了。
“还有你们！”罗恩瞪着其他几人，“我的外国客人正在担惊受怕，你们却在助纣为虐，是嫌赚的卢比太多了吗？”
达门德拉是泰吉.阿里贫民窟中的居民，他平时主要帮罗恩跑腿，预定出租车或者买票什么的。
简而言之，他靠罗恩过活。他之前是下岗工人，后来有了这份工作后，才有钱养活一家八口人。
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差不多，他们虽然不是罗恩公司的员工，但平时多多少少受他恩惠。
罗恩在这一带已经很有名气，人人都知道他有本事，认识大人物，对下面的人也很慷慨。
现在被他这么一顿连打带骂，个个不自觉地有些清醒，不再满脑子都是暴力。
“赶紧走！巡警正在满大街的抓人！”罗恩恐吓了几句后，这群年轻人灰溜溜的跑开了。
教派真是遗毒无穷，往日里那么守规矩的小伙子，现在却轻易丧失了理智。
“默哈拉大叔”罗恩又看向犹在颤抖、哭泣的中年人。
他也是熟人，平时在维多利亚火车站一带卖面包。无论是罗恩，还是刚刚的达门德拉他们，都时常在他那买面包对付一口。
他们彼此关系友善，超过普通朋友。但教派冲突打碎了这一切.
“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孩子.”默哈拉痛哭流涕，他身上的汽油顺着马路，流进草丛。
“没人会伤害你的孩子，现在回家躲起来，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默哈拉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半响后才默默点头。
“快走吧，天快黑了。”罗恩从钱包中掏出200卢比递给他，然后扶起自行车，把散落在地上的面包装好。
“罗恩，你是好人”默哈拉又开始哭，比刚刚更加伤心。
“面包我买了。”罗恩和他挥手告别。
默哈拉骑着自行车走了，他不敢走大路，只能走野地里绕路回家。
罗恩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他其实非常厌恶教派那一套。
甚至他内心里讨厌幕民更甚，因为他上辈子看过很多新闻。
但大多数普通人都是无辜的，没看到就罢了。当面所见，他实在没法无动于衷。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看到了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是什么下场。更何况冲突的两方，他都认识。
卡维娅没走，她就等在身后不远处。
“罗恩”她满目赞赏。
“好在，我这个老板的身份还管点用。”罗恩也松了口气。
鬼知道被宗教仇恨蒙蔽双眼的人，是不是还存有理智，他刚刚的行为并非毫无风险。
如果是不相干的路人，罗恩绝对不会停下来。
摩托车重新发动，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两人终于进了卡维娅的公寓房间。
到那的第一件事，罗恩就拿起电话拨给了妮娅，告诉她在自己回去之前，绝对不许开门。
这座城市已经失去了秩序，警察根本不顶事。不，准确的说，他们甚至在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