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她,最少两天!
别不信:锔瓷流程其实不算太复杂,区别在于粗还是细。如果这是口瓦罐,换她和林教授,照样能在两个小时内解决完。
但问题是,这是瓷器文物,还是釉和胎加起来将将五毫米的白釉糯米胎,稍微一疏忽,好几万就没了。
不想赔钱,就只能慢工出细活。
但林思成给人的感觉,就是在补瓦罐,主打一个能多快就多快。
问题是,他干出的质量和用一个多星期的行家干出来的根本没区别?
这就挺见鬼……
锔钉钉完,然后就是涂胶,补缺。
这些李贞就能干好,不用多交待。
林思成转头开始制作金箔。
0.5毫米的厚度,离“箔”还差得远,至多算金板。还需要通过锤揲,使金片更薄。
林思成的理想厚度是0.2:一是省材料,二是减轻金饰重量,使之与瓷器紧密贴合。
但太薄了也不行,容易变形。
之前冯琳一直都闲着,林思成便让她提前加热,炉温一直控制在六百度,金片一直保持着暗红色。
三两下换了防护服,林思成夹出烧红的金片,固定在砧台上。鸡蛋大的平头铁锤,一锤下去就是一缕火星子。
顿然间,实验室里响起“当当当当”的脆响,并伴随着淡淡的焦铁味,就像进了铁匠铺子。
敲一遍再回火,差不多薄了三分之一。再敲一遍,原本巴掌大的金片足足有脸盆大。
提在手中,像是纸页般忽扇忽扇。
王齐志暗暗一赞,终于有点理解刚才的商妍和郝钧的心情了:
一是快,林思成手中的锤子基本就没停过,一口气上千锤,这得多好的体力?
给他,至少得歇七八回。
二是稳:一砧接着一砧,一锤挨着一锤,就如用尺子量过一样,锤好后的金片宛如铺开的鱼鳞:一列并着一列,一行跟着一行。
王齐志越看,神色越是古怪:这块金片,拿博物馆就能直接用,就贴武将雕像身上,谁敢说这不是古代的金鳞甲?
不夸张:没个十来年的积累,别想锤到这个份上。
但十来年前,林思成还穿开裆裤……这就离了个大谱?
商妍眯了眯眼:王齐志有没有这个手艺?
应该是有的,但绝对熟练不到到这个份上。
“王教授,换成你,锤到这种程度,得几天?”
王齐志转转眼珠:“两三个小时吧?”
呵呵……姓王的,你还要不要脸?
原因很简单:随着时间流逝,金片的温度在不断降低。既便每一锤都是相同的力度,但锤揲金片使之延展变形的作用力却在不断递减。
但从前到后,林思成锤揲出的鳞形纹都是一般大小,一般间距,可见他对于黄金延展性的理解,温度、力度的控制,精准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所以,别看只是薄薄的一张金片,王齐志要下了“天”,她跟敢着王齐志姓。
可能是想到商妍会这样说,王齐志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两步。
商妍一脸讥笑,正想讽刺两句,林思成把金片又夹入熔炉。
烧了一小会,林思成夹出金片开始锤,这次换成了平砧和包铁的木锤。
力道小了很多,所以金片并没有变薄,但随着脆响,锤过的地方平滑的像镜子。
看着鱼鳞渐渐消失,王齐志暗暗一叹:早知道,就该拿台相机来……
锤好后趁着余温,林思成拿起剪刀,把金片剪成了筷子宽的细条。
他又让冯琳换錾刀时,王齐志才明白,林思成准备一步到位,要开始錾花。
厉害了小子,老师我都不敢这么干……
看王齐志一脸震惊的模样,郝钧悄眯眯的凑了过来:“不构图,也不设计布局,他就这样直接刻?”
按道理应该是不行的,但换成林思成,有时候真没办法讲道理。
就之前那块鱼鳞:谁敢说一天之内就能锤出来,王齐志敢磕头。
但林思成,就一个来小时?
锔瓷时也一样,熟练的就像是同样大小、同样器型,甚至破损位置都一摸一样的梅瓶,他已经补过百八十件?
就这,你和他怎么讲道理?
王齐志叹了口气:“所谓千锤百炼,烂熟于胸!”
“我知道!”郝钧猛点头,“问题是他从哪练的?”
憋了好久,王齐志吐了两个字:“书上!”
郝钧脖子一伸,恨不得把白眼仁翻到额头上。
这不是扯寄巴蛋?
正暗暗骂着,又传来密集的敲锤声,郝钧定神往前瞅。
平头錾刀,不停的敲,一根根约一指长,约摸火柴头宽的金片被錾刻下来。
根稍粗,梢稍细,微微隆起,外凸内凹,但没有任何花纹。
好歹也是行家,郝钧一眼就知道,这是錾刻中的“平錾压地”手法,也知道这些细长的金片的用处:树枝。
然后又是叶,同样是平錾压地,一片接着一片。一时间,形状各异、大小不一、花纹各有特色,甚至于薄厚都不尽相同的树叶,如金色的雪花般从錾刃间落下。
之后刻叶苞,再之后又是更细的叶柄,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目不瑕接,感觉短短的一柄錾刀,被林思成玩出了花。
唯有王齐志,心里五味杂陈,并伴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一如那天在岐山,一如那七枚开元通宝合背钱。
林思成,这是黄金錾花,不是打铁。你为什么就这么随意,这么从容?
随意只是其次,刻得好才是关键。
如果给老师傅,林思成三四分钟錾出来的一片叶儿,少说得錾十来分钟。
因为老师傅手再稳,也不可能像林思成这样,每一片叶儿都能一次性成型,还能刻到这么形像,这么生动。
郝钧就在一边,不信问他,他什么感受?
这也就是黄金,这要染成绿的,谁敢说这些叶儿、苞儿不是从树上剪下来的?
第72章 我要了
錾刻好花饰,接下来就是重头戏:粘和接。
这是两道工序:先在瓷瓶上涂胶,沿着裂缝涂抹均匀,半干未干之际,将树枝,也就是火柴头粗细的金片粘上去。
但只粘一半,接头处一律空开,然后自然晾干。等粘结牢固后,再焊接接头,同时焊接叶茎、树叶、叶苞。
这是个精细活,比锔瓷更为精细。因为焊药的温度高达四百度,但凡有一滴滴到瓷瓶上,“嚓”,就全炸了。
怕李贞手生,王齐志换了防护服,把她换了下来。
然后王齐志拿火枪,林思成点焊药,冯琳固定防护板。
加热、涂药、冷却……稍一凝固,林思成“噌噌”就是两刀,将多余的焊药剔除。
冯琳抽板,李贞紧随其后,涂胶,粘实。
刚开始还有些慢,主要是冯琳和李贞是第一次配合,跟不上林思成和王齐志的速度。但焊了十几处后,两个人越来越熟练。
就这样,如流水线,四个人有条不紊。
当林思成补完第一道,也是最长的一道裂缝后,商妍的瞳孔止不住的一缩。
同起,身后响起接二连三的吸气声。
釉面流转的微光里,金黄的柳枝沿着瓶底舒展。枝条纤细而柔长,新抽的叶儿泛着水意,芽苞儿将放未放,娇嫩欲滴。
明明是瓷底金枝,但恍然间,就如阳春三月一簇吐芽的柳枝,从罐底的土里长了出来,攀着梅瓶蔓延而上,越过瓶腹,拂过瓶口,又缓缓垂下。
形象,生动,自然,又充满生气。
正如之前王齐志所想像的那样,如果把柳枝染绿,谁敢说这不是从树上剪下来的?
不,甚至染都不用染,给人一种“这根柳枝,本来就应该长这样”的即视感。
下意识的,几位研究生不约而同的想起,摆在陶瓷实验室的那两只碗,和那樽腰鼓瓶。
前一只是三年前,一位读林教授博士的师兄的毕业作品。后一只是商教授亲手修复。
同样的,这两只碗都是“先锔瓷,后金缮”的修复工艺。也同样的,这两只碗都得过奖。
不同的是,师兄那只得的是协会类奖项,商教授这只则是省内省级非遗传承艺术品类最高奖项: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银奖。
只需一眼,高下立判。
但现在,如果和台上的梅瓶放在一起对比……嗯,就感觉,不管是哪一只碗,好像都没这么漂亮?
当然,也可能是碗的器型太小,以及光线的问题!
最后那一樽腰鼓瓶,则是林教授亲手修复。
也是巧,同为清中时期的民窑,同为糯米胎白釉瓷,器型同样为瓶。甚至是修补工艺都一样:先锔瓷,后錾花贴金。
唯有一点:腰鼓瓶的口非常大,林教授用的是“膛内锔”的工艺。顾名思议:锔钉在瓶膛内,从外面看不到。
同样得过奖: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金奖。
如果和台上的梅瓶放一块对比,就感觉……嗯~~好像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生动和自然的感觉,生气也少了不少。
就好像,林教授的腰鼓瓶在冬天,林思成的梅瓶在夏天……
当然,很可能是腰鼓瓶破损的地方太少,没有足够供林教授构图、展开精妙布局的篇幅……
十来个研究生差不多都是类似的心理,但想着想着,就想不下去了:感觉,有点亏良心?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点鉴赏能力他们还是有的:所以怎么看,爷爷的都好像比不上孙子的?
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那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林教授教学生的时候,还留了手?
不然师兄的那只碗,对,就第一只,能补成那个逼样?
越对比,这种即视感就越强……
“咚”的一声轻响,梅瓶被立了起来,一群研究生才回过神:补好了?
王齐志把冯琳和李贞撵开,然后他用玛瑙刀粗磨,顺带压边、复痕,林思成则用鹿皮抛光。
随着沙沙的轻响,金黄的柳枝越发的亮,越发的生动,越发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