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就不辞!”王齐志豪气干云,“走,舅舅给你撑腰!”
……
三人进了公司,远远的就看到接待区围着好几位。
一位三十来岁,浓装艳抹的女人坐中间,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手机,里面传出叶安宁的声音:
“马老师~纸肯定是对的,装裱也不差~”
“虽是梵文,但架构工整,书写飘逸~”
“轴也是老轴~符合年代特征~”
乍一听,句句肯定,字字保证,但稍微用点心,就能听出每一次停顿之后,语调都有不同。
更关键的是,好像每句都只说了一半,突然就跳到了下一句?
稍微有点常识,就能听出录音是剪辑过的。
但王齐志还是板着脸,吓唬了一下叶安宁:“谁教你鉴定的时候是这样讲的?”
叶安宁抿了抿嘴,没吱声:中间有好多“但是”,但全被这个女人剪掉了。
怪她涉猎未深,没料到别人是有备而来。所以一时没有防备,在这个女人的话术引诱之下,好多话都说的过于直白。
这就是经验教训。
三个人往里走,可能是有人看到了叶安宁,提醒了一声,女人突的站了起来。
脸上挤出假笑,颧骨耸的更高:“呀,叶助理来了?快来快来,帮我证明一下,这是不是你的声音?”
叶安宁笑眯眯的点头:“是的,马阿姨!”
听到“阿姨”两个字,女人脸上的肉抽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声音提高了十好几个分贝:
“你们听到了吧?她亲口说这是真迹,凭什么不让我上拍?”
叶安宁仍旧在笑:“但是马阿姨,我什么时候讲过,这卷经文是谁的手书,又是谁的真迹?”
“有什么区别?”
叶安宁点点头:“有区别的,马阿姨!”
林思成差点笑出声:叶安宁平时挺活泼,没想到还是绵里藏针的性子?
语气很平静,脸上带着微笑,也不失恭敬。但三句“阿姨”,激的女人额头上的青筋止不住的跳。
马老师气的要炸了,却偏偏发作不出来:叶安宁二十过一点,她三十多,叫她阿姨有什么错?
正发着狠,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王齐志和林思成。
年长些的既帅又精神,年轻些的更帅还水灵,但从没在公司见过,肯定不是保力的员工。
穿的不差,肯定是客人……
顿然,女人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看到没有:她亲口说的话都不承认,这样的业务助理,你们还敢找她谈业务?”
王齐志没接话,看了看表:“你们领导还没来?”
“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
叶安宁小声的提醒了:“男的姓何,是我们副主任,女的姓杨,是我们字画部的主管!”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了过来。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女人,两人的眉头齐齐的一皱:这女人又来了?
“马老师,你要再这样妨碍我们的工作,我们报警了!”
女人收敛了一些,但依旧阴阳怪气,“我又没吵,也没闹!就是想让你们给我做主:凭什么她收都收了,现在又反悔,要给我退回来?”
怎么做主,把叶安宁开除?
别说,这女人的主次矛盾分得挺清楚。
但话说回来,这两位领导也挺有意思:闹了都半个月了,你现在才说要报警?
再者,这么大公司就这么闲,任这么多员工围在这里看戏,吱都不吱一声?
叶安宁啊,你上的这是个什么班?
王齐志冷笑了一声,站了出来,先和两位领导打了声招呼。
那两位的态度还算客气,不知道怎么说的,最后齐齐的点了一下头。
然后,王齐志走了回来:“马老师,我姓王,叫王齐志,是叶安宁的舅舅,正好懂一些鉴赏!”
女人怔了怔,稍有些警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来只是想解决问题!”王齐志笑了笑,“说说你的诉求!”
女人顾忌的只是保力的招牌,可不是谁的亲戚,气势一下就上来了,干瘦的手臂用力一挥:
“很简单,上拍!”
这是没准备讲道理?
当然,她要讲理,不会来闹这么多天。
对王齐志而言,事情其实不难解决,几乎一瞬间,他就想到了七八种能让女人拿着东西,灰溜溜滚蛋的办法。
但正如叶安宁所言,没了马老师,还有驴老师。所以,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第85章 赵孟《心经》?
女人的目标很明确,气势也很足。
同事们都很克制,但目光掠过叶安宁的时候,嘴角还是会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这样的热闹,应该看了好多天了吧?
王齐志再懒得和那女人纠缠,皱着眉头:“叶安宁,东西呢?”
“我去拿!”
叶安宁转身离开,不多时,捧着一口长盒出来,放在茶几上。
师生俩对视一眼,林思成坐了下来,从王齐志的手里接过工具包。
有些突兀,围观的人一头雾水。
说要解决问题的是叶安宁的舅舅,说懂鉴赏的也是他,但为什么坐下来的,是跟在后面的年轻人?
挺好看,也挺镇定,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点儿都不紧张。
但太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左右。
要是大上十来岁,女人说不定就被镇住了。但俊秀的五官,以及眉眼间略带奶味的青涩,再加上这副故做严肃的架势,总感觉有点搞笑。
女人挑了挑眉毛,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小弟弟长的真水灵!”
林思成没说话,拉开了包。
女人不依不饶:“你是叶助理的弟弟,还是她男朋友?”
林思成依旧没说话,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
表情很平静,眼神也不锐利,但女人感觉,那两道目光像是两把刀,直直的刺了过来。
女人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毛长齐没有,就学人看古玩?
其实不止是他,围观的那些同事大都是类似的表情:所谓鉴定,一凭经验,二凭眼力,三凭知识储备。而其中哪一样,不需要陈年累月的积累?
其中不乏从业十多年的资深人士,比如主任,比如主管。也别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叶安宁舅舅那个年龄的,他们都没见过几次。
好奇归好奇,不可能不上班全围在这看热闹。将职员撵散,现场就留下了两位领导和那位马老师。
林思成不疾不徐,一样一样的取工具,然后又打开盒子。
但刚揭开盒盖,他先是一怔:稀奇了,竟然是一幅梵文书法,还是横轴。
可惜,只有半张,属于残卷。
外行一看,就觉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但懂行的都知道,历史上有不少名家誊抄过梵文佛经,也有不少真迹留存下来。
早一些,有“南宋五宗”之称的张即之的《金刚经》梵汉双文写本。
稍后一些,有元代赵孟手书的《心经》梵汉双文册页,这两件都收藏于台北故宫。
再晚一些,有朱棣敕制,解缙手抄的梵汉双文对照抄本《金刚经》。再再往后,还有乾隆御笔《尊胜咒》、《大日经》、《心经》。
后面这几幅,都藏于故宫博物院。
民间流存的也不少:元代的鲜于枢、邓文原,明代的文徵明父子、唐寅、沈周,清代的傅山、王铎、刘庸等等等等。
画家更多:八大山人、石涛、贯休、巨然……当过和尚的画家几乎无一幸免。
至于是真是假,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粗看这幅,全篇不见一个汉字,只有梵文,着实少见。
大致扫了一圈,林思成拿起放大镜和手电:老规距,看画先断代,断代先看装池。
但只是一眼,林思成的眼皮禁不住的一跳:暗花天地靠山背?
这是元代独有的装裱风格:天地指画纸两边的边框,宋代上层用织锦,下层用绢,且重彩重色。
元代时改成了绫,主张简淡雅致,裱不夺画。
明代文化承于宋,又改了过来,多用锦与绢。偶尔也用绫,但重色也重彩。直到中后期苏裱风盛,才采用素色绫绢,但多为明纹,视觉感要更强一些。
而这一幅,用的就是暗花素绫。
所谓的靠山背也一样:宋、明两代装裱都讲究薄裱,再加工艺过关,一般裱背只裱两层纸:一层托底,一层覆面。
唯有元代,因宗教元素的影响,再加造纸和装裱工艺退化,裱褙极厚,戏称“靠山背”。
像这一件,足足裱了四层纸。
当然,天地也罢,褙裱也罢,指的只是风格,现代自然是想怎么仿就怎么仿。
问题是,林思成越看越觉得,这上面的绫和纸,都是真东西?
仔细再看:蚕丝用的是江南细丝,柔而长,绫质细密均匀,质地轻薄柔滑,织法为双经双纬,密度高,且耐磨。
底纹为蒙元特有的“八瓣莲花团花”,间饰卷草纹,布局对称而规整。
有明显的氧化痕迹,有些褪色,但蚕丝仍旧柔韧……换句话说,卷轴上这几条,就是元代的青绫。
但问题又来了:元代等级森严,工艺退化,民间凌绢多不染色,染也只染常见的红绿黑。只有少数宫廷用品,才会染成这种颜料极贵,工艺极复杂的靛青色。
而且放了几百年,质地仍旧柔韧,绫色仍旧明亮,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元代贡绫。
不是民间不让用,而是贵的离谱,能用得起必为权贵。
翻过来再看裱背:四层托裱,用的全是黄蘖(黄柏树皮)染色的桑皮纸。
同样,元代独有。
再看仅剩的那只轴:呵……象牙?
轴头虽贵,但装饰风格却极为简朴,只刻有稀疏的联珠纹……也挺符合元代特色:贵重材质为骨、素雅纹样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