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还藏了这么一手!
看着近在咫尺的巨大手掌,掌心的纹路、伤疤,甚至于汗毛、袖口布料与磨损痕迹、后方护腕上的灵金质感与祥云纹路都清晰可见,手掌上透出的神光能让许多妖魔鬼怪为之胆寒,夕阳也只从他指缝间露出一角,林觉的心也是一沉。
此前双方争斗,看似是他游刃有余,其实是二者本领不同带来的,就如乌鸦戏猫,看似一切主动都在乌鸦,可其实乌鸦就只有一次机会。
甚至于被抓在手心的话,怕是连“寄杖”之法也不见得能解。
林觉本想化作清风,却也停下了。
嘭的一声!脚下这一小团雷云直接被打散,化作云烟消失,道人也如同被打中的蚊子一样,带着一股悸感,撞入盛放夕阳的西海中。
与此同时——
“啊!!”
忽然一声巨大的惨叫!那横跨几个山头的巨手迅速缩回!
济灵真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掌心宛如化成了一片花海,长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传来的是钻心彻骨的刺痛,更能明显感觉得到,自己身上的精气神力都在被它们迅速消耗。
远方的狐狸扭头看了过来。
追逐狐狸的黑龙也听见自家真君的惨叫,同样扭头看了过来。
二者一前一后,同时飞回。
道人则从西海中飞起,浑身湿透:
“真君到此为止吧!”
面前是一尊巨大的真君武神,他已站在西海之中,靠近岛屿的水深只淹没到了他的膝盖,而他背对夕阳,漆黑看不清楚,却是格外威严。
“果然有些本领!”济灵真君握紧拳头,手指一阵用力,整个天地都是沉闷的挤压声,捏碎掌心鲜花,“护圣死在你的手上不亏!”
随即篷的一声,真君手掌燃起神火,在焚尽手心残存的花开顷刻灵韵之余,也堵住了伤口。
林觉抬头瞄了一眼——
还好没用寄杖之法。
否则被他抓在手心,就算寄杖之法可以转嫁伤灾,他持续用力挤压,林觉怕也得持续使用寄杖之法,不说此地乃是西海岛屿之上,仅有的一棵大树和些许门板梁柱全部化作齑粉够不够用,待他发现手心中的人一直没成肉泥,突然掌心燃火,寄杖之法也就没用了。
“真君心中郁闷可宣泄干净了?”
“宣泄干净?更郁闷了!!”
“在下来此之前特地打听过真君的脾性品行,知晓真君虽与护圣、佑灵真君同为上任天翁麾下护道四圣,却不如他们那般为非作恶,因此才壮着胆子携礼前来拜访,若有冒犯,还请真君谅解。”林觉站在云端说道,“此来不过是想向真君求得几根龙须,真君若是愿意,在下自然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我们离去就是,今日交手,便算与真君切磋一道,反正也是点到为止,刚好畅快。”
“好一个刚好畅快!好一个不愿离去就是!”真君站在西海之中,声音震耳如雷霆,一条黑龙飞到他身边缠绕,“你既能斗赢本君,争斗之中自取就是,何须这个时候还来询问本君愿不愿意?”
“如此不好。”
“哈哈哈哈!不愧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就是要比俺们这些粗蛮武人更刚直正气!”
巨大的真君沐浴夕阳,在西海中仰头大笑,身上罩袍须发舞动,许多候鸟围着他飞舞。
忽然他低下头,直视道人,眼中不屑:
“你倒是正直迂腐!你家这只狐狸可比你机灵多了!”
林觉转头看向狐狸。
六尾白狐亦是凌空而立,一身毛发顺着晚风招摆,却是歪着头,用无辜的眼神盯着他。
林觉收回目光,再看这位真君。
皱眉之际,心中忽有明悟。
传闻果然不见得十分真实。这位真君的“野蛮粗鲁,暴躁易怒”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心中必定也有细致一面。
可能是到来之时,狐狸直视黑龙龙须,加上别的一些信息,这位真君便猜到自己前来要求什么。正邪天然有冲突之处,自甘堕落和坚守本心的神灵之间往往会有互相看不惯的地方,护圣真君的身死在这位济灵真君心中算不得什么,不过他们却同是上任天翁的护法真君。
哪怕上任天翁已经失败,忠诚也不是假的。
济灵真君有意与自己结个善缘,却也不愿在上任天翁刚刚退位之后,就与一位在上任天翁失败过程中添过火的道人来往。
如此一来,自己得到了龙须,他也维持住了名声,于上任天翁有了交代。
只是这样显然也有不妥之处——
若传出去,就成林觉抢夺龙须了。
林觉眉头越皱越紧,思索起来。
若是济灵真君答应给他龙须,传出去后,济灵真君难以给上任天翁交代,若是以这种方法带走龙须,传出去后,则对自己名节有损。毕竟是自己来求龙须,在损人和损己之间,林觉其实是愿意选择后者,自己来承担这份责任因果的。
然而不得不考虑的一点,便是新上任的紫帝脾性。
紫帝霸道!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因扶摇与他起了冲突,便可能被安上抢掠神灵的罪责。
夕阳照得天海皆是火红,背对夕阳站着的是巨大的真君与凌空漂浮的黑龙,另一边则是道人与六尾白狐,候鸟飞舞吵闹不断,道人开口:
“我本敬佩真君,才来这里,来了之后,更叹真君果然能辨正邪对错,如今香火就此消亡,实是可惜。
“天下岂有恶神当道反而善神消亡的道理?
“我愿与真君结个善缘,若真君愿意开口赠我们几缕龙须,在下便愿以此时人间一身名气,为真君保下此地的神庙香火。”
说着停顿一下:
“至于今日的事,你我之后,都不多言。”
真君目光炯炯,直视着他。
片刻之后,巨大的身影陡然缩小。
远处交战的战将武神、豆兵龙伯迅速收手,一方化作神光,飞回真君身后,一方变回豆子,乘着清风飞回道人袖子中。西边停滞已久的夕阳也似开始快进,迅速朝着西边落了下去,天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神光自远方荡漾回来,所过之处,原先小岛上的神殿庙宇、假山水池全都回来了。
昏暗庙中点起了灯。
真君端坐神台之上,依然膀大腰圆,胡须粗犷,黑龙缠绕在他的胳膊上,道人坐在另一边,中间一个桌案,摆着许多仙果。
真君与仙人对谈,黑龙冷漠注视,唯有一只狐狸生性节俭,疯狂吃着桌上的仙果。
若以如今林真人的名声保下一间尚未犯过大错的真君的神庙神像还是很容易的,而若世间最后一尊他的神像也被拆除,作为神灵,他于这人间就再没了香火与根基依凭,消亡几乎成了定局。
神灵不是逍遥仙,有几位甘愿消亡?
何况道人的话说到了他心里。
此前护圣真君作恶,尚且可以久居天宫,可以料见的是,今后必然还会再有神灵堕落,也依旧待在九天之上,而他一直坚守着内心,不曾为祸人间,却要从此时开始消亡,他如何能甘心?
如此倒是有个好处——
对于小师妹和师兄们而言,林觉带回了龙须,对于外界神灵与上任天翁而言,他与林觉斗过一场,而当今后紫帝万一查到林觉头上,询问到济灵真君这里,自然知晓林觉不是抢夺。
只是这样林觉就要多担因果责任了。
“在下因为真君正直,因此才为真君保下这间庙宇神像,直至目前的帝王退位,在下在人间的名气随时间渐渐消散。可若真君还想长存,或者想要香火昌盛一些,乃至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还需勤勉一些,实实在在为民护民,百姓看见了,知晓了,自然诚心供奉真君。哪怕礼部和紫霄宫再怎么下令,也不会再拆真君神像。”
林觉委婉劝谏着道。
“婆婆妈妈!废话真多!你既为本君担了因果,本君自不会拖累于你,若是哪日本君堕落作乱,你来斩了本君就是!”
便是这个道理了!
林觉微微一笑,不再对此多言。
狐狸则是依然在吃仙果,俨然是打算将道人送出去的都吃回来。
第526章 真人神迹
“你身边这只白狐与瑶华娘娘有关吧?”
“真君好眼力。”
林觉一边称赞,一边伸手轻拍狐狸,示意它不要再吃了,不然送出去的礼都要被它吃光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狐狸则是咬着仙果,歪头看他,又看真君,不知瑶华娘娘是谁。
“难怪如此谨小慎微!忌惮紫帝!”济灵真君大笑,“哈哈哈,看来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真君何出此言?”
“明知故问!”真君大喝道,“你心中若不比我心中清楚,又何必行事如此谨慎呢?”
“……”
林觉沉默一下,这才问道:“真君心中紫帝又如何?”
“问我?吾乃武将,不通政事!”济灵真君没有回答的意愿,“何况我乃败军之将,焉有妄议新帝的道理?”
“有理。”林觉点了点头,“只是紫帝上位,政令倒比上任天翁激进了很多,尤其是对妖怪方面。”
“紫帝本就以降妖除魔起家!你需知晓,世人也好,神灵也罢,但凡成大事者,全都有所凭仗!这份凭仗既是他们立足拔高的根基,也是他们披荆斩棘的利剑,既是他们最为擅长的东西,也是他们为人立世的本心,万事一体,全都是它!”济灵真君笑着说道,“哈哈哈,神灵多是执拗坚定之辈,胜败常常同源!”
林觉倒是认可他的前一句话。
很少有人能凭借虚无和运气走到多高,内心空洞者往往缺乏动力,不够执着,难以长期坚持一个方向,无论本领高低,智武强弱,都时常因为一些困难就停下来,或是中途变换方向,或是有所成就就满足止步,难以走得多高多远。
是以成大事者往往都是执着之人。
执着也不可空执着,空执着就只有动力而没有本领,必须有所依仗。
往往依仗之物也是执着之物。
例如罗公,早年的他之所以行侠仗义,中年的他之所以揭竿而起,都是因为看不惯朝廷混乱荒谬,看不惯官员胡作非为,他有这颗心,因此能做出这般事情,又因此能得人拥护,因此战无不胜,最后成就大事。
究其根本,原因是同一个。
济灵真君是想说,紫帝本身就是一个以人为本、以神为尊又忌恨妖魔的性子,因此他降妖除魔,又变得擅长降妖除魔,因此他香火旺盛,最后成就九天共主之位。而这至高无上的成就正是他心无比坚定的印证,因此无论如何,无论是谁,也不可阻挡他的这颗心。
哪怕是他又再因此而败,他也不会轻易改变。
更何况这本身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他手中握着的披荆斩棘无往不利的利剑,他上位之后,若要有所作为,若要凭此稳固自身,定然首选的武器就是这把利剑。同时他大概也不会相信,这把已经帮助自己击败所有对手的利剑会在今后某一天再导致自己失败。
“哈哈哈哈!世事轮回你虽帮着南北击败了我家天帝,可莫要以为,这位紫帝或是今后的玉鉴帝君就能好得到哪去。
“世事变化不停,此乃天地规律,总有适合一朝生灵的朝廷,又总会在一天变得不再适合!却不仅仅是自身的堕落了!
“何况你真以为他们多好?
“神灵与人一样,欲望动力同源,我家天帝遵循无为之道,正是欲望低的体现,做的事少,罪过也少,他所犯过最大的错,也不过只是缺少监管纵容了真君和神官罢了,毕竟自己未曾亲手做过恶事!可别的帝君就不然了!”
济灵真君放肆笑得,却不再多言了。
林觉倒是和他谈到很晚。
真君没落失意正寂寞着,林觉也愿意听一位曾在九天中央地位举足轻重的神灵多言两句,不说什么收获,也觉得有趣,没有什么交情,只算消磨夜晚孤寂无聊时间。
次日清晨,天已亮了。
又有海边百姓驾船而来,有的想来拆庙,有的想来拜神,也有的准备悄悄将像砸了,改立别的神灵,或是建成别的屋舍,有的则来护庙。
却见庙宇空荡依旧,庙祝也没了,可昨晚离去之前分明锁了院门,可院中却坐了一个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