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钱塘,便知何为人杰地灵。
人杰暂且不提,只是地灵一处,便胜过姑苏许多。
钱塘水气充沛,同样是冬日,却并不如姑苏那样森寒。江河调养水气,贯通天地,水神神而明之,使风调雨顺。
宫梦弼没有见识过钱塘江的镇江神器,但他也是把玩过太湖神尊的人,知晓水能化育、生养万民,明了此中的奥秘和玄机,就能明白令仪公主执掌钱塘之后,并没有堕了老龙的威名。
反观太湖,原本风雨和顺,却是人祸更胜天灾,隆冬苦寒,远胜往日。
宫梦弼伸手拘起一捧江水,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江水在他手中泛起波澜,那微小的波澜在到达手指边缘的时候,便延伸出层层叠叠的浪花,当空一扭,化作一条似狐似龙的异兽,长鸣一声,遁水而去。
不过片刻,水面就泛出光彩来。
咩咩叫声不绝,八百只生着羊角的雨工顶开水面,当头一只威武雄壮的领头羊驮着一个头生玉角、眼如灿星的龙女。
那龙女笑道:“宫明甫,你好大架子,登门不拜,还要我亲自来迎你。”
宫梦弼见她如今这明朗的样子,显然已经适应了钱塘龙神的新身份了,笑道:“我分明是投了拜帖,你自己就来了,哪里是我不去拜会?”
令仪公主道:“我正要放牧雨工,你跟我一起来?”
宫梦弼笑着应了。
虚空生出电光来,在水气所化的云霞中微微闪动,钱塘江上便已经一片寂静。
雨工在云层上奔涌着,驾驭着风雨雷霆。
令仪公主有心试他,驾着雨工越跑越快,疾如风雷。
宫梦弼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始终不曾被她甩脱。
令仪公主拍了拍羊角,回过头来看他,道:“你也不让让我。”
宫梦弼笑道:“你这么聪明,让你岂不是把你当傻瓜?”
令仪笑了起来,道:“有时候我是愿意当傻瓜的,可惜父亲走后,我这傻瓜也当不成了。”
“说吧,小师弟,你来钱塘做什么?”
令仪公主冰雪聪明,早就看出来宫梦弼是有求上门。
宫梦弼是把她当自己人,也并不客气,道:“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只有师姐能帮上我了。”
第618章 物是人非
这件棘手的事情与令仪公主本人无关,但确实只有令仪家的人出马才能摆平。
令仪公主神色严肃起来,道:“说来听听。”
宫梦弼道:“我有一位好友在姑苏游历,与我说了一件趣事。”
“吴地之水,诸神断绝,全然被妖魔伥鬼所占据,而太湖水神闭府封湖,全然一派避世的样子,致使水灵断绝、风雨不宁。更有甚者,传言那太湖水神勾结妖魔、贪图香火,坐视妖魔邪神把持水脉,令天下不宁,无人可治。”
“水神违背了神灵的道义,对上欺瞒天道,对下戮害生民,我虽置身事外,却也无法无动于衷。”
令仪公主仔细看了他一眼,道:“骗人。”
宫梦弼笑道:“我哪里骗人了?”
令仪公主道:“此事只怕非但不是与你无关,反而与你干系重大。”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与我本人真的无关。”
只是与岳府、与天狐院、与吴宁的狐狸、与无辜的百姓干系重大,于是便与他也牵起千缘万劫,脱不开身了。
令仪公主一副随你怎么说,反正我都不信的样子。
宫梦弼无奈,只好道:“好吧,确实与我有关。”
令仪公主满意了,道:“我虽然继任钱塘水神之位,但我毕竟不是父亲,可不敢称钱塘君。你来找我,我也帮不了你。”
宫梦弼笑眯眯道:“不,你一定可以帮我。”
令仪公主与他的眼神对视着,忽然福至心灵,笑道:“好啊,原来是想拿我做筏子。”
宫梦弼道:“此事真的非师姐不可。”
令仪公主鼻窍里“哼”出一声,道:“什么非我出手不可,分明是我家谁都可以。”
宫梦弼笑而不语。
令仪公主思忖着,缓缓抚摸着雨工的羊角,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此事与你干系确实不大,反而与我干系更大一些。”
“我不是龙君,不可越俎代庖。且我才接任钱塘,也不便离开,你去找八哥。”
令仪公主带着宫梦弼返回钱塘龙宫,修书一封,又加盖了神印,递给宫梦弼道:“八哥在灵隐寺,你去寻他,让他带你去吧。”
宫梦弼拜谢了令仪公主,然后往西子湖而去。
到了西子湖畔,宫梦弼驻足在河岸边遥遥眺望,只见万松书院一派凋敝,似乎已经成了禁地,不见了人烟。
西子湖畔的民居里,也瞧不见沈家两个小鬼头的气息了。
短短数年,物是人非。
上次来时,宫梦弼还在万松书院会见旧友,听了大儒柳南公讲学,但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断垣残壁和大火烧过未曾消散的烟气。
宫梦弼不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有人知晓。
他手捏印诀,无声呼唤。
不久,一个青幽幽的鬼魅就撑着伞到了西子湖畔,人身狐首,长尾曳地,见到宫梦弼就拜道:“见过狐仙。”
宫梦弼道:“起来吧。”
宫梦弼向她问起万松书院的事情,那狐鬼便一五一十道来:“月前的事情了,吴王东征而来,余杭郡守投诚,帮着吴王镇压百姓。那些学子性子刚烈,带头闹事,写文骂官,被郡守起兵镇压了。”
万松书院被官兵围困,只有少数人幸免于难。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那狐鬼仍旧心有余悸,道:“那一天大火在万松书院里烧起来,烧得天都红了。”
那些学子都被抓进了牢里,有些人家里是本地官绅,花银子把人赎回去关在家里了,有些至今还关在牢里没有放出来。还有些被推出去杀鸡儆猴,有些死在法场上,还有些被劫法场救走了。
闹得动静大得很,乃至余杭本地各家也遭了难。
那狐鬼乖觉得很,知道宫梦弼想要问什么,道:“沈家两位小公子就是被人劫了法场救走了,听说是个异人,来去一阵光,把人卷走了。”
至于旁的,那狐鬼也说不出来更多了。
她曾盗宫梦弼香火,又与沈家二子有些缘分。虽然宫梦弼不许她接近沈家二子,但狐狸这等性子,哪里会轻易放弃可以投机取巧的机会?自然是暗中看着,时常打探。
这不,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宫梦弼也是知道有这一遭才喊她来问话,当然也不会为难她,赠了她一块香药便将她打发了下去。
月前的事情,只怕沈家那两个小崽子还在逃难的路上。
宫梦弼与他们因缘颇深,自然知道他们活得好好的,但苦头肯定也没少吃。
大浪淘沙,再洗刷洗刷,只怕就要开始放光了,宫梦弼暗暗期待着那一天,但眼下是没有功夫理会他们的。
宫梦弼去灵隐寺寻含章殿下了。
灵隐寺香火如云,层层叠叠,宫梦弼寻了知客僧,请知客僧代为通禀。
含章殿下正在和灵隐寺的住持谈经论道,知客僧来时,含章殿下面前十三部经书一同翻开,哗哗作响。
住持敲着木鱼,面色愁苦。
听闻客来,含章露出疑惑,任由经书摔落在地上。那住持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既然有人来寻殿下,那我们还是改日再论,不要耽误了正事。”
含章殿下道:“我去去就回,住持等等我便是。”
不待住持说话,便甩着袖子出门了。
住持擦了擦汗,连忙招呼左右僧众,道:“快把经书藏起来,别再叫他找到了。”
不过没一会,知客僧就传来了好消息。
“住持,含章殿下跟着客人一道走了,说是要出去一趟,归期未定,等回来再同住持论道。”
那住持狠狠吐出一口气,胸膛都仿佛塌陷了一般,语气衰微道:“终于走了,我佛慈悲!”
含章殿下自然不知道灵隐寺的老和尚已经被他折磨怕了。
他正笑着同宫梦弼御风遨游,快活得很。
宫梦弼问道:“师兄与住持谈经论道,可有什么收获?”
含章殿下摇了摇头,道:“老和尚论道是肯的,但一说修行,就开始修闭口禅。”
宫梦弼道:“灵隐寺的修行,当然不肯轻授给你了。”
含章道:“我都说了可以拜在灵隐寺下做个和尚了。”
宫梦弼道:“你敢拜,他不敢收。”
钱塘水神是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灵隐寺就在左近,到底是有所耳闻的。
只怕今日把含章殿下剃度了,明日就要有天龙降雷来劈大雄宝殿了。
老龙不在了,他儿子可还不少呢。
第619章 钱塘含章前来访亲
风雨骤来,未肯收余寒。
深沉的雨水落在江面上,天地间都落入一片深青的冷烟之中。
宫梦弼和含章殿下落在水面上,含章殿下神情复杂地看向宫梦弼,道:“明甫,你走在我前面了。”
含章殿下是五品,但如今宫梦弼已然进了四品,甚至一开始他都没有发觉这件事。
宫梦弼道:“阴差阳错,因缘所致。”
含章殿下摆了摆手,道:“不必安慰我,像你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也着实可怖了。”
宫梦弼含笑不语。
含章殿下打了头阵,先往水中遁去。
宫梦弼紧随其后,跟随着含章殿下迅速找到了水道,沿着水道,才从混沌一片的江水之中见着了光明。
犹如水晶步道,好似琉璃回廊,江水在身边流动,水道虽也是水中,却能明显感受到已然是另外一副天地。
未有多时,便见得有一个金甲大将立在水道之中,见着二人,便将巨大的金戟拦在道中,问道:“何人擅闯长江水道?”
含章殿下显露出龙相,头生玉角,道:“钱塘含章,前来访亲。”
他将一个令牌举起,那金甲大将见着龙相便先是一惊,再见令牌,便低下头瞪着小眼睛仔细打量,见着其中的神印,顿时收起金戟,道:“贵客这边请。”
而后一路便畅通无阻,直到一座巨大宫城映入眼帘。
巨大的匾额上以龙文书就“长江龙宫”四个大字,犹如飞龙盘旋,风云所化,带着雷霆之形。
含章殿下引着宫梦弼上前,龙宫守卫竟认得他,微微躬身道:“原来是含章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