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法师见他两手空空,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大高兴道:“免了,你虽然害我有家不能回,但也救了我一命,何须赔罪?”
宫梦弼从袖子里摩挲着,掏出一个木匣,双手抱着递给刘法师,道:“话不是这么说,是我有求于法师,也仰仗法师多矣。”
刘法师脸色立刻好看了许多,伸手去接那木匣,却手中一沉,险些没有抱住。
他连忙使了些力气,才把木匣抱稳,佯作不在意道:“这有什么,都是同道中人,除魔卫道,我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偷偷把木匣掀开一条缝隙,从那缝隙里闪着金灿灿的光,照得人心里也亮堂堂的。
刘法师大声咳嗽了一声,把木匣小心放在桌上,大声呼喝着:“怀忠怀义,两个小兔崽子,贵客登门也不知道沏一壶好茶来招待招待吗?”
宫梦弼失笑,应着刘法师的邀请,与他相对而坐。
等两个小徒弟来上茶,才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天狐院狐仙宫梦弼,你们叫一声师叔吧。”
怀忠怀义听着刘法师的语气,便认真唤了师叔。
宫梦弼便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把蜡丸,糖丸似的一人塞了一把,道:“小东西,当作见面礼了。”
怀忠怀义喜笑颜开地收起来了,怀义心有疑惑,狐疑道:“师叔是天狐?”
宫梦弼道:“不曾登天,还算不得天狐。”
即便如此,也足够新奇了,怀义难免目光中有些探究,朝宫梦弼身后瞥了瞥,似乎是想找找看他的尾巴在哪。
怀忠挡了他一下,然后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他便讪讪向宫梦弼道歉:“师叔,我还不曾见过狐仙,还请见谅。”
宫梦弼摆了摆手,让他们也入座。
刘法师向他们说了这几年他假死的因由,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纠葛。
宫梦弼纠正道:“你不是假死,你是真死了。”
这下轮到刘法师吓了一跳了,道:“我只记得醒来之后,便在一处庄子里生活,当主人家的门客,享了几年清福,直到苏上仙将我接走,怎么就真死了?”
宫梦弼道:“若不是真死,如何瞒得过五通的法眼?你享福的地方乃是给孤园,专门收留没有祭祀的鳏寡孤独。原本是想留你在蒿里过些时日,但岳府大判说时日久了恐被你发觉异象,叫出破绽,破了法术,回阳就不太容易了。这才求去了给孤园,那里是抚慰亡灵的地方,不易让人察觉。”
刘法师哆哆嗦嗦在身上摸索着,道:“我还活着吗?我尸身不会腐烂了吧?”
宫梦弼笑了起来:“现在后怕了?身子是假死,乃是龟息之法,一口精元长存,不腐不坏,反而益寿延年。”
刘法师长舒了一口气,有心埋怨,但看着面前这木匣,心里的埋怨就消了大半。
“师父你如今也是死而复生的传奇人物了。”怀义啧啧称奇,道:“你回来那天把我和怀忠吓坏了。”
刘法师瞪了他们一眼,道:“连我也认不出,还要绑了我拜帝君?”
怀忠道:“我们以为是哪个画皮鬼或者是尸魔呢。”
怀忠道:“这几日福济观大门紧闭,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若叫人发现我师父死而复生,难免要生出许多事端。但关门也不是长久之计,师叔,你有什么好主意?”
“死而复生毕竟是奇谈,倒不如说是元神为帝君所召,在帝君道场听讲数年,如今才回。”宫梦弼提议道。
怀忠迟疑道:“这有人能信吗?”
宫梦弼笑道:“真真假假有什么要紧?有帝君庇佑,莫说是假死,便是死而复生也没有什么稀奇。”
怀忠怀义对视了一眼,又看向刘法师,问道:“师父,您怎么看?”
刘法师抖了抖身子骨,道:“我这一把年纪,还叫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不成?帝君在上,还要宽恕弟子无礼。”
既然刘法师都同意,那就更没什么难的了。
刘法师是实实在在得了帝君眷顾的,纵然有难处,最终也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若真遇上什么麻烦,宫梦弼给刘法师留了一枚自己的信物一枚烙着宫梦弼法力气息的狐狸法牌,嘱咐他们真遇上什么危险,可以去向他求援。
焚香祝祷,自然知之。
送走了宫梦弼,怀义看着那法牌,疑惑道:“这还不是天狐?”
第673章 果然病种
宫梦弼当然不是天狐,虽然天狐的语义古今流变,如今能在天上任职的狐仙基本都可称之为天狐,但不管以哪个标准来看,宫梦弼都还不是天狐。
放在上古时代,能有天狐名号,都是通天之辈。
天狐生而九尾,那修行九尾法、通天法、紫仙法、红线法等等道法的,都是在探寻上古天狐的奥秘。
宫梦弼没有上古天狐的本领,也没有在天上任职,因此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能算是天狐。
只是他如今仙神之道都有所建树,哪怕不用寄托灵神,只有一件凭依的物什,也能默默祝祷给他听。
拜别了刘法师,宫梦弼没有急着回太湖,而是在姑苏任性遨游。
吴王干了一件大事。江南的朝廷实质上早已被吴王在暗中掌控,在大宴之上,吴王借着酒意,宣布不再向朝廷交纳赋税,并且要大肆征兵备战。
这一场暗流汹涌的宴会当然没有人反对,反而要大肆称赞吴王的贤名。大乾皇帝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又说匪患日重,征兵备战更是情理之中。
虽然没有公然建制,但不臣之心已经毫无掩饰。
早在吴王暴露目的之前,他就已经有意放出风声。
江南机要官员尽数收到了大宴的邀请,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多少已经有数。愿意来赴宴的,自然就是投名状,也有受到了邀请却没有来赴宴的,第二日就因为种种意外消失了。
大乾这日薄西山的气数之中,终于孕育出了第一条野龙。
虽然只是病龙,但人王气数之下能够生出第一条病龙,就能生出第二条、第三条,迟早会生出足以吞噬自己的怪物,成为新的真龙。
移星易宿、龙蛇起陆,不外如是。
宫梦弼初看吴王的气数,还如同红日一般耀眼,令人见而生畏。
但如今从这磅礴的气数中生出一条病龙,就难免有些令人扼腕了。
宫梦弼尤其扼腕,啧啧感叹道:“真是可怜。失了神鬼相助,也失了天心天命,强行化龙,果然是病种。”
狐狸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对这病龙毫无心理负担,半点亏欠也没有。
不是狐狸心狠,而是他在吴宁县的时候见证过那水患之中邪道夺魂的场面。彼时吴王力弱,生民不归自己所有,于是阴阳倒转,夺取生魂为己用。
宫梦弼并不认为这样的人具有王者之相,但凡有点良心都要来踩一脚,更何况他这样践行泰山娘娘神道的好狐狸,更是要出把子力气的。
更不提人间争龙向来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非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借着鬼神的手来争龙,通通都要被斥为邪道。
这犯禁的口子一开,日后不论什么仙佛神圣都要在人间插一手,那不是福气,而是滔天的劫难。阴阳衍化至今,若不是吃过吃不下的苦果,见过稀奇古怪的反例,怎么会有这么些的天规戒律。
如今吴王气数化作病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谋反的事情已经败露,原本是靠着神鬼遮掩,但五通神被诛杀、大城隍被缉拿,天下都城隍亲临江南,绝无瞒下去的可能。
吴王对皇帝很了解,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原法圣雄踞北原,朝廷自顾不暇的时候彻底反了,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宫梦弼行走在宫门内外,如入无人之境。
若是此前,他这样做很容易被鬼神所察觉。但如今吴王失了鬼神助力,姑苏的新任城隍还没有上任,只有那病龙的气数压制还不足以拦住他。
从吴王府出来,宫梦弼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这才施施然返回了太湖,安心在太湖参悟太湖神尊。
他才从神女那里知晓了仙神之妙,如今拿着太湖的镇湖神器,就越发能领会其中的妙处,越发能领会仙神之道在以风水化育苍生的相同与不同之处。
铁琛得了便宜,每日前来讨教,但越是讨教,越是觉得宫梦弼深不可测。明明是一个狐仙,却对水神、水仙之道有着似海深的了解。
某一日再来,有一瞬间,惊觉宫梦弼似乎身披绯衣,背后有太湖万象流转,玄光里有真龙遨游、水德化育。
只是下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笑眯眯的得道真仙,似乎所见都是错觉。
铁琛心中狐疑,也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在没有受职的情况下,就得到太湖神尊的认可,化身太湖水神了呢?
太湖神尊经历过多少水神,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宫梦弼见他走神,忽地凑到他近前,问道:“你在神游什么?”
铁琛吓得一激灵,再也不敢分神。
又过了数日,长江龙宫的水神驾驭江流,拱卫龙舟而来,龙宫水兵发至太湖水府,惊得整个太湖人心惶惶,只以为大难临头。
宫梦弼上前迎接,除了长江龙女和钱塘龙子,龙舟上还有一位八字胡的中年男子。
霞姑介绍道:“这是我龙宫敖丞相,父王请丞相来主持太湖老龙一案。”
敖丞相与宫梦弼相互见礼,交割了太湖神尊,接过了主事之权。
敖丞相将神尊小心封存,并不像宫梦弼这样不讲究,随意参悟其中隐秘。
含章无事一身轻,反倒是霞姑还要跟在敖丞相左右听差,只能含泪看着他们两个躲懒。
宫梦弼见着这样大的阵仗,便向含章打听缘由。
含章小声道:“姐夫说大劫将至,水神也难免受到影响,要借着太湖老龙的事情杀鸡儆猴,警醒水府诸神。”
“难怪。”宫梦弼看了一眼这阵仗,道:“莫不是要在太湖公审?”
含章点了点头,道:“姐夫说他既然在太湖的宝座上兴风作浪,就让他哪里得来的还到哪里去,恐怕是要在太湖行刑,以祭太湖水脉。”
宫梦弼眉头跳了跳,道:“金龙大王真是果决,如是以雷霆之怒加之,只怕日后长江水神都要再三思量了。”
含章笑了起来,道:“我父亲欣赏他不是没有来由的。”
第674章 再也不许来神景宫
不仅仅是霞姑被敖丞相支使,连铁琛也被叫来打下手。
敖丞相主持太湖水府一应事宜,首先便是上下彻查。
不仅仅是查案,更是查太湖水府的章程、法度。查的是经年来的雨书、香火、神器、宝库的种种调度和记录,不查的时候相安无事,一查立刻处处是漏洞,处处是窟窿。
三千岁躲在太湖底本来是为了避难,但很快也被查出来倒卖水府珍玩异宝,随后就被水府捉拿。
老乌龟见了这阵仗,立刻明白是什么情况,非但不惊,反而喜悦,光棍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铁琛出面求情,说明了其中缘由。
自现任太湖龙神上位,大肆排除异己、清除旧部,虽然收养了铁琛,但也只是为了对上对下做一个贤明的样子,实际上颇有苛待。
铁琛和都衡表面上都是龙子,都是殿下,但一个是亲儿子,一个养子,待遇可想而知。他修行所需都无处可得,仅凭借微薄的月俸艰难度日。
三千岁服侍了三任太湖水神,家资颇丰,怜惜旧主的遗子,暗中资助铁琛修行。但随着年岁增长,也入不敷出,不得不做出一副年老贪财昏聩的模样,借机倒卖水府珍玩,好供铁琛修行。
敖丞相道:“一片忠心固然可嘉,犯了戒律也一样要受罚。”于是勒令三千岁补足亏空之处。
从公堂上下来,铁琛扶着三千岁,口中颇有微词。
三千岁堵住了他的嘴,道:“这是好事。历经那老龙之事,太湖水府威信尽失,日后新任水神即便继任,只怕也不太好管了。”
“敖丞相上下彻查,便叫人知道法度威严,重新树立了水府的威信。”三千岁眨了眨眼睛,道:“何况我忠心护主,未必就会难为我。”
铁琛被三千岁嘱咐,要跟在敖丞相身边多学多看。老乌龟年老成精,早已洞悉了其中的关键。
他看向铁琛,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说,只是道:“你要寻个时间去西洞庭山去一趟了,早日把话说开才是。”
铁琛问道:“您不藏了?”
三千岁昂起了脖子,道:“敖丞相在这呢,我看他敢冲进水府来动粗!”
三千岁赖在水府不走了。其实他已经被太湖老龙赐了归老,理论上来说不是水府的人了。但年纪大有一个好处,即便是敖丞相也是他的晚辈,也没人来赶他。
等敖丞相把整个太湖水府彻查一遍,责罚了一大批的水神,重整了纲纪,铁琛才落得几分闲,便在三千岁的催促下,一刻不停的前往西洞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