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狐子、狐神都立身在道场之中，结云为床，默默等候着宫梦弼的现身。
康文知道她来求学是假，来看宫梦弼是真。但是她也没有点破，因为换做任何一个狐子，只要知道了这件事，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来的。
云海中忽然生出一声虎啸，一扇烟气凝聚石门便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石门缓缓打开，露出其中无穷的幽深，几乎要让人的魂魄都坠入其中。
宫梦弼从石门中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迈的老者，三个脖子上有勒痕的年轻人。
宫梦弼介绍道：“这位曾是当世名医，你们可要好好学，莫要浪费了机缘。”
群狐应是。
那老者看着面前数不清的狐狸，心中着实发憷，但看向宫梦弼，却见这狐仙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不类凡俗，又见他十分谦逊，才心下稍安。
尽管来之前他就已经获悉今日的任务，但实际上见到群狐，还是心中不安的。
老者清了清嗓子，道：“我原本是在野的医家弟子，后来受征召入了太医院，但在太医院没有靠山，就被指去侍奉病重的先皇帝，先皇帝药石无医，缠绵病榻，我因此获罪，连带着三个徒弟都被赐死了。”
“我死后，家里的医馆也受了牵连，后继无人，你们学了我的医术，若是日后碰到好苗子，要将我的医术传下去。”
群狐自然允诺。
老者便从医经医理说起，传授医家精要。
这样高深的东西并不比修行科简单，听得群狐云山雾绕，头眼昏花，听得很是吃力，学得很是狼狈。
宫梦弼在远处旁听，倒一通而通，学得明白，学得很清爽。
与医术相比，自然是修行更难，到了宫梦弼这个境界，医经遵循的理论精要都能在他的观照下一一印证，不通而通。是风是湿是寒是暑，犹如掌上观纹。
但大部分狐子和狐神还没有这个境界，也不能把修行的体验立刻转换，在医道上彼此印证，所以学起来没有这么容易。
宫梦弼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事情，不过借着岳府的便利，把医科长期开下去也很容易。
等到老先生讲完，宫梦弼提议道：“先生医理说得很清楚，不过他们如今立身乡野，有许多常见病症，先生不妨教一教他们如何应对，以免延误了病情。”
宫梦弼说得很委婉，但老先生还是听明白了，心中不免有些许憋闷，问道：“你们想学什么？”
立刻就有狐神问道：“咳嗽怎么治？”
“咳嗽要辨症，多是肺病，要知道是外感六邪还是内邪干肺。”
“外感六邪是什么样？内邪干肺又是什么样？”
“外感六邪的症状和内邪干肺的症状不同。”老先生口述症状，狐子立刻举起耳朵来听。
一听之下，便惊叹道：“原来如此，先生厉害。”
这分明是最简单的东西，反而最受欢迎。老先生无奈道：“辨症不辩证，你们这样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当个游方郎中，一旦症状稍有变化，便可立刻叫你们束手无策。”
有个老农一样的狐狸叹了一口气，道：“先把能治的治了，治不了的也是命。”
“怎么能是命？治不好是医术不精，不能认命。”老先生并不赞同。
“但医理学起来太慢也太难了，乡民哪里等得到那天呢，是否有速成之法？”
老先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道：“学医哪有捷径，不斟酌清楚，会医死人的。”
狐子又把目光投向宫梦弼。
宫梦弼微微思索，有了主意，道：“恐怕还真有一个速成之法。”
老先生也把目光看过来，紧锁的眉头似乎在斥责他误人子弟。
宫梦弼道：“先生莫急。所谓久病成医，要学会怎么治病，如何辩证，最好就是自己先得病。”
他伸手一点，便自手中生出一缕缕病气，满天星一样撒下去，只是须臾，道场中的众人都开始喉咙发痒，很快就咳嗽声此起彼伏。
老先生震惊的看着宫梦弼，道：“你不是狐仙吗？怎么像个病魔？”
这自然不是宫梦弼的手段，而是马庆吉在临川王那边学来的本事，是修行病气，养病鬼、病神的手段。
对宫梦弼来说其实有些幼稚，但是用在眼下，却又再合适不过了。
宫梦弼微微一笑，道：“先生这就可以教一教他们如何辩证了。”
第823章 无病 玉膏
整个道场都被病气污染，是一种活人误入就会立马咳出血的程度。
老先生瞠目结舌，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宫梦弼伸手一点，把他和三个徒弟也染上病气。
老先生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
宫梦弼道：“先生试一试便知了。”
老先生原本是活人，现在死了，对病气的感知也随即改变了。这种感知与狐狸的感知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有几分相似。
试着体悟，便立刻明白了宫梦弼的打算这确实是一种捷径，狐狸修行本就要内外交感，一边是天地变幻日月玄机，一边是七窍五脏六腑精元。
如今病气作为入侵，立刻就能最为直观地感受到这其中的窍门，老先生越想越明，意气风发道：“原来如此。”
“诸位，便来与我学一学医理，学一学辩证吧。”
宫梦弼微微一笑，知道从此这医术的夜课都不会再遇到什么难题，唯一的难题是他没有办法每一次都跟着，这以病气辩证的法子，还需要一个能够施展病气的人来协助。
谁能施展病气？宫梦弼自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位地府里受刑的故人。
再入地府的时候，就看到那高如山岳的鬼神盘坐在黑川之中，千鬼万鬼盘踞在那鬼神身上，不断啃食、啮噬着他的躯体。
他的鬼躯被啃得破烂不堪，露出腐烂的血肉和漆黑的骨骼。群鬼无知无识，只有无穷的贪婪和饥饿，啃噬着句留部鬼王之后，又很快被病气毒死，毒死之后又再度复生。
在这里受刑的何止一人，行刑人和受刑人本就是一体。
句留部鬼王的道行也在这周而复始之中不断消弭，他修行所成的病鬼神都埋在石坛里，沉在黑川下。
黑川里有一个苍老的妇人，撑着小船在打捞这些石坛，但总会捞上来许多浮尸、幽魂、鬼怪。她必须将这些怪物埋在黑川外的土地之中，再来打捞那些石坛。
每有一个石坛被打碎，每有一个病鬼神被诛灭，都会加快句留部鬼王受刑的进度。
宫梦弼踩在了那山岳一般的鬼神身上，落在他巨大的手臂上，脚边就是一个在啃咬句留部鬼王关节的饿鬼。
这饿鬼见到了宫梦弼，便匆忙躲开，换了一个位置，以免被这仙神的力量所伤。
“句留部鬼王，醒来。”宫梦弼呼唤一声。
那山岳的顶部便缓缓亮起两团昏黄的光。
扑通一声，黑川里捞坛子的老妇手中的竹竿落在了水里，她看着句留部鬼王的方向，低声呼唤道：“大王。”
只是他们虽然同在黑川，彼此相望，却又隔着天堑，谁也无法靠近谁。
老妇沉默了片刻，又拾起竹竿，在水中搅动着，试图搅起一些水花，掀起一些波纹。
那两团昏黄的光向着远处看了一眼，隔着无穷无尽的黑川水，与那老妇对视了一眼。
那昏黄的光又落在宫梦弼身上，响起了一个极为疲惫的声音：“天狐，你怎么会来这里？”
宫梦弼道：“我在教导后辈学习医术，需要一个人来施展病术协助辩证，因此想问你是否愿意舍下一点魂灵来相助。”
“你让我这个病鬼来帮你修行医术？”句留部鬼王沉默了起来。
但是片刻后，他又道：“若能帮上忙，只管拿去吧。”
宫梦弼身前的血肉蠕动着，一个肉瘤从那臂膀上生出来，迎风便长，长得与宫梦弼一般高的时候，肉瘤便被一只手从中撕开，钻出来一个身上满是血污的年轻人。
“见过主公。”那年轻人见到宫梦弼纳头便拜，伏倒在地上。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鬼王能够看破，可喜可贺。”
“我只是个阶下囚，不敢称王。天狐，外面已经过了多久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句留部鬼王便道：“我明白了，恭送天狐。若有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天狐务必吩咐。”
阴阳之间一片混沌，时间的尺度并不唯一。宫梦弼不知道句留部鬼王在此受了多少年的刑罚，也不想多嘴让他找出来空子。
句留部鬼王的目光又熄灭了，群鬼不断撕咬着他的血肉，不过片刻，他就化作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但是很快，那些死绝的饿鬼又复生，啃噬的血肉也重生，句留部鬼王的气息也随之衰弱了一分。
新的轮回开始了。
句留部鬼王神通化生的新生病鬼神懵懵懂懂，看着宫梦弼穿着衣服，便也扯来阴风幻化了一件衣裳。
“主公，我们去哪？”
宫梦弼在他眉心敲了一个法印，道：“随我去人间。”
“你叫什么？”
“父亲没有为我取名。”
“那你就叫无病吧。”
无病接受了这个名字，跟在宫梦弼身后，穿过无穷的幽深，迎着光到了阳间，出现在狐舍之中。
句留部鬼王没有在无病身上留下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岳府也好，宫梦弼也罢，不会给他钻空子的机会。
如果无病身上承载了太多句留部鬼王的烙印，那他也会变成黑川底的石坛子。
无病只是从句留部鬼王魂灵中化身的病鬼神，与脂鬼相似，并不能算作句留部鬼王的化身。
圆滚滚的掌灯使从灯台后面钻出来，看着无病便惊疑不定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见过你？”
无病看向脂鬼，道：“我也对你感到熟悉。”
宫梦弼眼中有几分笑意，道：“玉膏，那就由你带着他出去转转吧，你是兄长，教一教他人间的事情。”
掌灯使笑得看不见眼睛，道：“我是兄长，你跟我来。”
他带着无病出了门去，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十日之后再于梦中授医科，无病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老先生也好，无病也罢，这都是宫梦弼跟功曹司马判官争下来的便利。既然要给岳府做事，岳府自然也要负责培养，提供支持。
这不是宫梦弼自己卖人情求来的，而是落在契书里面的便利。
三日之前，府君批复了宫梦弼的提议，同意将乡野狐神纳入岳府考核的体系，也同意了日后再招异类，也可依样画葫芦，按照此例处置。
作为代价，他们都要肩负一部分岳府的职责，也要遵守岳府的戒律，受岳府的监管。
宫梦弼心满意足，连被府君召去问话也觉得值了。
第824章 年节将至
当日府君倒没有再逗他，只是问清了他的章程和打算，便通过了宫梦弼的提议。
不是府君不想要他，实在是知道神女不肯放手。
在他请辞之前，府君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人间是多事之秋，你们这些狐狸或多或少卷入其中，尤其是你这个半点不避因果的，只怕更脱不了身。”
“虽然本该嘱咐你小心行事，但若你不小心了，也不必担忧，这岳府始终给你留着位置。”
宫梦弼知道这是打趣，但府君特地叮嘱就没有小事，因此还是恭敬应了，道：“小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