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奕却是躲在了学舍寝所,闭门谢客。
他使出了大杀招:父母亡故,有心守孝,无意成婚。
南石村发生的变故,已经在《南山公报》有所刊载。不过肯定不是实话实说,而是说发生兽灾,以长臂猴为主的兽群暴动,血屠南石村。
这种事,虽然罕见,但放眼大离各地,似乎又不算少见。所以南山县民也没有放在心上。反正,所谓的乡村,本就是治外之地。
但当南奕提起这事,以守孝名义拒绝一众说媒者,南山县的朱门贵府,再是巧舌如簧,亦只能无话可说。
最多,也就是这些人可能会在心里暗骂一声南奕心气太高。
而南奕,也确实瞧不上小小县城的所谓大家族,不想与这些朱门贵府扯上关系。
只能说,世道总是如此。
你瞧得上眼的存在,对方却又不一定瞧得上你。
比如相亲之事。
亦比如在天夏读书时常听人说的,不要与差生一起玩。
南奕当年每次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暗道:那优生也不愿和你玩啊。毕竟,优生眼中的普通学生,与差生何异?
如果曾经,也就是南奕还未穿越过来时,南山县的这些大家族,不是想着让原身南一入赘,或者屈身做他们家族门客幕僚的话,正常提亲说媒,南一耳根一软,说不定就答应了。
但南一心气高,既不愿做倒插门的赘婿,也不愿做人门客幕僚在大离,做门客幕僚,需要放弃学业,然后帮主家管理商铺或出谋划策等。
现在,南一成了南奕,心气更高。哪怕这些家族的想法从要南一入赘,变成了给南奕送妾,南奕也都不屑一顾。
他自躲进寝所成一统,泼墨挥毫书春秋,哪管他人作何想法。
…………
却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天启三年的最后几天,不同于小县城里的居民喜欢关门歇业走亲访友,楚郡郡治南天城,却是格外热闹,到处都是各大商家组织安排的新年表演活动,或者某家朱门贵府公子小姐的婚宴跟流水席。
曾经在南山县当岁考监考官的莫如锋,便在自家族侄的婚宴上,见到了自己族叔莫元歌。
莫家字辈,是为:宗允上元如,良甫叟伯楚。
“小叔,我前天去下面县城监考,看到了一篇考生文赋,很有意思。想请小叔帮个忙。”
莫元歌,正是楚郡今年岁考的阅卷官之一。他眉头微皱,说:“如锋你该知道,现在是糊名批阅,不好操作的。”
“小叔你误会了,小侄不是这个意思。”莫如锋忙解释道,“主要那篇文赋是篇小说,小侄当时在考场没能看完,只看了一半,这两天心里便老是惦记。今日见到小叔,小侄便想斗胆,请小叔帮忙找找这篇文赋,早些批阅完,送出来录分,然后小侄好去打听下它的后半部分内容。”
“小说?能让你念念不忘,是其钩子特别强?”莫元歌起了兴趣。
“非也,其乃考场作文,几乎就是平铺直叙,并没设什么钩子。但其切题角度很新奇,是借百年后贫苦乡民在郡城生活的故事,侧面描绘彼时的社会风貌。”莫如锋感慨道,“小侄主要是觉得,作者推演时势、针砭时弊的眼光非常独到,甚至值得我深思。而且,小侄私以为,这篇文赋的立意,很可能合了郡守的心思。”
郡守?
莫元歌闻言蹙眉。
引入蒸汽技术,革新百业是大势所趋。但楚郡郡守楚狂生,却是最大的保守派。
倒也不是说楚狂生极端保守、坚决反对革新。而是他觉得:贸然革新,虽有百利,亦有百弊,遗患无穷;不若从轻从缓,观望总结大离其他郡的革新情况,尽量确保防患于未然。
若按莫如锋所说,文赋合乎郡守心意,那也就是说,其针砭之时弊,堪称一针见血?
莫元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吾知矣。”
次日,莫元歌去阅卷。
他直接道:“诸位同僚,我族侄托我找篇文赋,想尽早批阅后送去录分,他好仔细研究这篇文赋的内容。是以,我请诸位同僚帮个忙,看看这篇文赋在哪里。”
莫元歌简单说了下骆驼祥子在大离的故事开篇。
在大离,规矩虽多,可在规矩以内,又是有着相当自由的。
比如说岁考阅卷,只要不违背糊名批阅、公平打分这一规矩,想提前审阅某篇考卷,是完全可以直说的,突出一个“事无不可对人言”。
不过,为了避嫌,某位阅卷官想提前批阅的考卷,一般都不会由他本人批阅。
“卷子在我这。”
一位阅卷官翻到了南奕考卷,开始细看起来。
过了好一会,其他人察觉到他看完考卷后竟沉默了起来,便好奇问道:“评分几何?”
这位阅卷官沉吟片刻,竟缓缓道:“吾不敢评也。”
嗯?不敢评?
其他人顿时愣了。阅卷评分,流程上是三位阅卷官评阅后,取均值。
只要不是给分太离谱,高些低些,其实都无所谓。哪怕是给满分,只要问起时有自信给出充分的理由,也没人会说二话。
结果,不敢评?
正在审阅其他卷子的阅卷官,闻言都诧异不已,扭头看了过来。
最早审阅南奕考卷的阅卷官,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不若请诸位共鉴,一同评分。”
他右手一翻,干脆以法力托着考卷,将考卷于半空展开,方便其他阅卷官一起看。
而包括莫元歌在内的所有阅卷官,都是黄阶修士。即使隔了丈许远,其目力也足以看清考卷上的蝇头小字。
然后,便是好一阵的静谧。
一人问道:“诸位同僚,这分,该如何打?”
众人面面相觑。
文赋一科,不拘格式,不限文体。
但当南奕当真用小说体裁来答卷时,一众阅卷官却是为难了起来,感觉往常评分的习惯,并不适用于南奕的考卷。
“九十分如何?”有人试探着问道。
“不是不行。但此文合乎郡守心意,当呈递郡守审阅,却需注明扣分原因。”
大离虽然没有政治正确这个说法,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在明显看出此文合乎郡守心意的情况下,虽然在场诸位阅卷官,有人怀疑南奕是在骂他们所在的家族,故而心中不喜,却也不好直接表露出不喜、对号入座。
毕竟,罗列扣分原因时,他们总不能说,是因为南奕说到了他们家族痛脚吧。
“那满分?”
“亦是不至于此……”
于是一众阅卷官不说话了,纷纷看向莫元歌。
既然这烫手的考卷,是莫元歌害得大家一起审,那这分,也当由莫元歌来打头阵才对。
第54章 郡守心意孰能解
南奕用小说体裁来答卷,太过罕见,让阅卷官难以与其它考卷横向对比着打分。
但真要说来,如果不考虑郡守心意,就事论事,就文打分,其实在八十分至九十分范畴内,都算正常,只取决于阅卷官是否认可南奕如此答卷的思路。
可偏偏,南奕此文合乎郡守心意,一定会被呈递到郡守手中。
届时,阅卷官列出的扣分因由,或多或少,像是在隐射自身对郡守意图的支持程度。
这就让一众阅卷官很不好打分了。
他们心里带着气,暗自嘀咕:「此子不知是谁,为人奸猾,定是故意揣摩郡守心意以作文,不讲文德!」
然而糊名阅卷下,众阅卷官不知答卷者何许人也,便只能默契地看向莫元歌,仿佛要看出莫元歌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但面对诸位同僚的视线,莫元歌面色如常,一点也不受影响。
他自然是故意的。
昨日听完莫如锋介绍,哪怕莫如锋只看了前一半,也让莫元歌知晓南奕此文究竟是何模样乃烫手山芋之模样也。
所以莫元歌此刻,非常淡定地开口:“此文针砭时弊,合乎郡守心意。若我不说,无论谁审到此卷,都不好打分。”
“与其届时推来推去,不如大家一起商议,给个分数,趁早了结了它。”
最早审阅南奕考卷的阅卷官,连连点头,表示支持。
如果不是莫元歌整出这么一出,他按顺序审到南奕考卷,要独自打分,确实更加难办。
其他人闻言,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莫元歌继续道:“至于此卷,依我看,不若给个九十五分吧。其文立意虽佳,切题要害,但许是考场作文时间匆忙故,剧情凝练颇似纲要,未能展开篇幅细致描写,叙事不够自然生动,可酌情扣减五分。”
其他阅卷官颔首,没有异议,也不想有异议。
满分是不可能满分的。
但要给九十分,又不好注明扣分的点。
如此一来,折中一下,说些不痛不痒的扣分原因,给个九十五分正当好。
猜出诸位同僚不欲多管南奕答卷的莫元歌,给出了一个能让同僚们借坡下驴的分数及扣分点。
但莫元歌本人之所以愿意给出九十五分,则是希望答卷之人,即南奕,能有个更好的总分,稳拿当地学舍之头名。
或许,南奕文中提及的诸多问题,隐隐能和不少世家官员对上。
但莫家世代,皆在吏部系统为官,却是不涉及这些腌事主要吏部修士多出自坐忘书院,修坐忘仙门之功法,大抵都有着洁身自好之戒律,不会同流合污。
正所谓观文即观人,在莫元歌眼中,南奕写出如此之文,品性不说端正,也起码歪不到哪去。
莫元歌不知南奕其他科目之分数。他看好南奕,便设法为南奕适当增上几分,稳上一手。
不过,在打分之时,需要三位阅卷官在考卷上签名打分。
因是提前选出来审的考卷,没有正式分配到的复审、终审阅卷官,大家都不想当另两个签名打分者。
于是一番推诿后,最终变成了在场阅卷官一起打分签字。
待下午收班,今天批阅完的考卷被送去录分入库。
录分时,南奕考卷上明晃晃的一长串签名,着实惹人注目。批阅其他科目考卷的阅卷官,好奇下取过来一看,登时如取了烫手山芋,顺手传阅给其他人。
于是,南奕考卷,被这群阅卷官们竞相传阅起来。
最后,一位正式官职较高的阅卷官,拍板道:“此文,当呈递郡守,请郡守再行审阅。”
录完分的南奕考卷,便就此送往了郡府的郡守办公间。
莫如锋在收班后赶来了批阅考卷的教化监这边,想瞅瞅南奕文赋考卷后半截内容。
结果一打听,分数出来了,卷子却是不见了。
他便又找上了族叔莫元歌,想问下南奕后面究竟写的啥。
莫元歌不愿多言,只是道:“你别问了,等郡守阅完,过几天你再去翻卷子自个看吧。”
因南奕所作之文太过针砭时弊,虽合乎郡守心意,以及莫元歌的眼缘,莫元歌却也不欲过多讨论此文。
莫如锋见小叔讳莫如深,虽心中痒痒,亦只得强自作罢,暂且压下追问后续的心思。
而郡守楚狂生,并不会每天都来郡府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