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生死簿还给判官,向楚蘅道谢,承诺过几天再来鬼市好好谢她,接着走出血枫林,用两枚刀币买了三炷引魂香、一盏素白灯笼,大步走向青浦岗。
判官亭内。
楚蘅坐在石桌旁,单手托腮,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另一手把玩着方才对弈的棋子,白玉棋子在她指间翻转,映着符阵洒下的微光,在石桌上投下细碎光斑。
“人都走远了,还看?”
楚照野慢悠悠晃着酒葫芦,似笑非笑。
“爹!”
楚蘅耳尖微红,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这人倒是少见,明明修为不算顶尖,却能硬扛您的幻象、音波、迷药、术法四重镇压。这【醉梦星河】可是你和师父一起炼制的,竟然没能挡住……眼力还那么好,连‘金缕锋’的奥秘都能看出来。一定是个不寻常的人!”
“何止是不寻常。”
楚照野轻哼一声,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酒:“若是别人,有如此定力修为,又这般年轻,爹也就不多说了,但这个人,丫头,无论你有没有想法,都给我打住!”
楚照野说的这么直白,楚蘅脸顿时红了。
“爹你胡说什么呢!”
她用力跺脚,扭过头羞怒道:“这才刚见一面,你把女儿当什么人!”
“我这是为你好。”
楚照野无动于衷:“你刚才也听见了,他要看的是什么悬赏。”
楚蘅一愣。
楚照野摇头道:“什么人会对‘燧明阁祭器’感兴趣?什么人能让蔺宫人护送?蔺宫人又是什么人?什么功法能在三境抗住【九地坤元缚】重压,抬手落子,行动如常?这么多的巧合,你还没猜出他是谁吗?”
“他……”
楚蘅吃了一惊:“难道他就是太平公主那位面首?”
“所以。”
楚照野淡淡道:“以后离他远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楚蘅沉默了。
楚照野见状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第71章 东方明夷
青浦岗,就是鬼市深处的乱葬岗,位于邙山葬龙壑的背阴处,终年不见天日。
这里没有月色,只有鬼火幽幽、阵法微光,泛着惨淡的青芒,映照出岗上数千座坟茔。
每座坟前都留着不同的暗记,这是鬼市特有的交易方式。
买卖双方不必相见,便能完成最隐秘的勾当。
陆沉渊踏着潮湿的泥土穿行其间,靴底不时碾碎几块风化的白骨。
不远处,几单正在进行的交易若隐若现:
有人将钱袋塞进一座挂绿色灯笼的坟墓裂缝中,随后用断剑在坟头刻下三道血痕,不过片刻,裂缝竟自行合拢这是用机关术改造的“吞金冢”。
另有蒙面人擦拭墓碑上的铜镜,待镜面浮现模糊字迹后,将青趺刀压在镜框下,夜风拂过,刀币竟一寸寸没入石碑镜后藏着精妙的夹层机关。
还有人站在铁链缠绕的坟前,正解开九连环锁,每解开一环,就投入一枚青趺刀,当最后一环解开,坟头突然弹出一个木匣里面赫然是仇家首级。
各种各样,光怪陆离。
陆沉渊的目光最终停在东南角,一座孤坟前斜插着半截残剑,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绳在火光中飘摇,正是悬赏中指定的交易点。
他大步走近,取出三炷引魂香插在坟前。
这香是以靡罗花粉混合特殊药材制成,点燃后青烟笔直上升,经久不散,是鬼市常用的信号,随后将素白灯笼挂在残剑上,纸面透出的光影恰好照出坟前三尺处,那里泥土松软,正是埋金之所。
“香燃尽需一个时辰。”
蔺寒衣道:“我们在暗处等一等吧,他若着急等结果,只怕早就在盯着这里,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陆沉渊点头。
神后疑惑道:“他们说这里不能动武……哥哥,我们要怎么抓人?”
陆沉渊笑了笑,与蔺寒衣对视一眼:“这就要靠婆婆了。”
神后转向蔺寒衣。
蔺寒衣对这具灵秀的偃甲并无成见,说到底她并不认为一具死物能威胁到李令月,只是陆沉渊的玩物罢了,微笑说道:“早年药王谷的老友曾赠我一物,今日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匣,匣盖掀开时,几点莹白微光飘然而出,细看竟是三只形似萤火虫的小虫,通体如玉,翅膀上带着淡青色纹路。
“这叫【玉照萤】。”
她指尖轻弹,将一撮暗红色药粉洒在坟前松土上,“本是药王谷用来寻找‘千年血参’的灵虫,最善追踪血气。老身以药养之多年,如今只认这‘血引粉’的药性。“
萤虫绕着药粉盘旋几圈,忽然齐齐振翅,在空中划出三道银线。
蔺寒衣袖中又飞出一只通体碧玉的母虫,四只虫儿竟在半空结成个精巧的阵型。
“待那人取钱埋金,必会沾上血引粉。”
她合上玉匣:“届时萤虫自会追踪,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我有母虫在手,便能掌握他的动向。既然鬼市禁武,那就等他出了鬼市再说!”
神后恍然大悟,她知道玉照萤善寻血参,但没想到还能这么用,拍手笑道:“婆婆真厉害。”
蔺寒衣笑了笑,对她道:“别生公主的气,她不是针对你。”
神后茫然:“那针对谁?”
陆沉渊咳嗽一声。
蔺寒衣倒也没让他难堪,而是叹了口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亦难逃情痴……咱们走吧。”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
就算是当今圣上,依然需要薛怀义之流排遣寂寞,坐视他擅权坏法,置之不理。
当世最强大的女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陆沉渊比薛怀义强太多太多,公主殿下内心煎熬多年,难得遇到一个爱她懂她的同龄男子,各方面又无可指摘,一时关心则乱,胡思乱想,也在情理之中。
三人躲在暗处。
很快,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
一个身披斗篷,全身罩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到坟前。
他先是瞧了眼那白灯笼,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开始挖土埋剩下的七枚青趺刀。
陆沉渊仔细观察,这人的脸上戴着张青铜面具,其上刻着狰狞的饕餮纹,虽看不清面容,但从他露出的手腕处可见肌肤紧致,骨节粗大,显然是个修为深厚的中年武者,一身真气很是雄浑。
蔺寒衣也不禁正色,暗道此人至少四境巅峰。
斗篷男埋好刀币之后就离开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急着离开鬼市,跟什么人复命,而是悠闲地转道去了消金窟“不夜天”。
“奇怪……”
蔺寒衣指尖轻点碧玉母虫,闭目感应方位变化,诧异道:“他既不去复命,也不去鸢台确认真假,反倒进了……‘金樽楼’?”
金樽楼,不夜天第一酒楼。
陆沉渊敏锐地感觉到这里面有事,当即请蔺寒衣带路,先到不夜天看看。
与判官亭的肃杀阴森不同,不夜天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长街两侧楼阁林立,朱漆廊柱缠金绕玉,檐下悬挂的琉璃灯将黑暗映照得如同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胭脂香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这里既有千金一掷的赌坊,也有贩卖奇珍的宝阁,更不乏交易秘闻的暗桩。
江湖传闻、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只要出得起价,没有买不到的。
而金樽楼,正是不夜天最奢华的去处。
五层朱楼拔地而起,在灯火中熠熠生辉,门前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每一阶都嵌着南海明珠,即便在黑暗中也泛着柔光。
楼内陈设更是极尽奢靡,波斯地毯铺就长廊,紫檀屏风上绣着西域美人,就连烛台都是纯银打造,烛火透过水晶灯罩,将整座楼宇映照得如梦似幻。
可今夜的金樽楼却格外安静。
往日喧嚣的大堂空无一人,连跑堂的小二都不见踪影,三楼以上的雅间全部熄了灯,唯有顶层的“听涛阁”亮着微光。
那里本该是最热闹的地方,凭栏可俯瞰整个不夜天,如今却被包下整天,门窗紧闭,帷幔垂落,连一丝声响都不曾漏出。
“他居然进了这样的地方……”
陆沉渊站在对面巷弄的阴影里,仰头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楼阁,檐角风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蔺寒衣闭目凝神,三只玉照萤已悄然飞抵最高处。
她突然蹙眉:“不止进了”指尖的碧玉母虫剧烈震颤,“从剪影看,他走上了主位,堂下二十四把交椅坐满了人,个个真气凝实,只怕所图甚大……”
刚说到这里。
蔺寒衣忽然心有所感,看向长街对面,在相距三人约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面带微笑看着这里。准确地说,是在看陆沉渊。
陆沉渊转头望去,只见长街对面灯笼摇曳处,立着一位白衣女子,银发高束成马尾,发间仅一支白玉簪固定,英气逼人,她身量修长,一袭素白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腰间悬着一柄细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眼尾那道浅浅的绯色纹路,在微光下若隐若现。
白衣银发,绯色眼影。
陆沉渊一眼就认了出来。
东方明!
早在机关城时,他就注意到“他”耳上有耳洞,虽然很细微,还是让他发现了,此外还有遇险时的动作神态,都表明“他”大概率是女扮男装,只是没想到,如今在龙蛇混杂的鬼市见面,她反而换回了女装,以真身示人。
蔺寒衣皱眉道:“你们……认识?”
陆沉渊低声解释了一句,蔺寒衣面露恍然之色。
东方明见他们已经发现,便大步走了过来,笑望着陆沉渊:“真巧啊,这张脸还真看不惯。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救命恩人~”
在白泽神通面前,易容同样不好使。
陆沉渊随口道:“假名还没取。你怎么会在这?”
东方明噗哧笑了,说道:“鬼市卖的消息就是我百晓楼的消息,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机会难得,过来看看生意,没想到在这遇见你……机关城的事一直没机会谢你,若非你及时出手,我已经死在白虎衔尸局中。那天之后,恩人贵人事忙,我几番邀请,想聊表谢意,结果连人都见不着……”
“……”
陆沉渊感觉到蔺寒衣身上的气息开始不对了。
要完……
天可怜见啊!
他真是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陆沉渊赶紧岔开话题:“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正好有事请你帮忙,还请……”
东方明补充道:“东方明夷。”
啥都行!
陆沉渊顺势接下去:“还请东方小姐不吝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