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帐帘被掀开,雪花卷着苍劲朔风涌入军帐,狂风把香炉下积的灰吹起,弄得兀室脸上身上沾满。
“入娘撮鸟!”
兀室气得攥拳欲打,可转身却发现是粘罕,狂躁的气焰瞬间被按下,并诧异追问:“您回来了?”
“你刚在拜谁?”
“哦。”
粘罕语气冷峻,兀室急忙指着案上木匣解释:“母已经有下落,他竟被人杀死在代州,这是马扩送来的头骨.”
“你说这是母?”
粘罕几步上前取来木匣,托在手心玩味发出质问。
“时间和细节都能对上,偏偏我们诈称今年在蔚州走失,还没办法找宋人问罪你干什么!”
兀室话还没说完,就看粘罕把手一扬,木匣坠落摔得稀碎,好在头骨质地比较硬,只磕落几颗牙齿。
他怒气冲冲蹲下拾捡,却突然被粘罕厉声喝住。
“住手!你上当了!”
“嗯?什么意思?”
“母的确已死,而且确实死在代州,但不是被杨长所杀,这个头骨是假的!”
粘罕冷冷作完解释,抬脚把母头骨踢开,眼中冷漠堪比帐外雪。
他这一觉,就好像踢在兀室头上,脑瓜子一时嗡嗡的。
“我需要一个理由,如果还没查清楚,就不该.”
“这个,认识吧。”
粘罕在兀室质问时,从怀里掏出一条镶金狼牙手链。
那正是母随身携带的信物,后来被田豹等人顺手牵羊拿走遗物,兀室此时捧在手心愣住。
“母前年在代州打猎,遇上了被杨长追赶的贼寇田豹,这厮当时恐有数千之众,他们看着了我们的马匹,于是恃众围住展开激战,最后寡不敌众才为贼所害,母在金国武艺出类拔萃,能有汉人一人打他几十个?哄小儿的话能信?”
“我也不肯信,但马扩说得言之凿凿.”
“马扩就算汉人中的勇士了,他一人能挡住我们多少人?三五个都算多的。”
“言之有理,不过元帅怎么知道?您不是在西北.”
兀室话没说完,粘罕掸去衣上雪花,坐在一旁哈着白雾。
“上个月在东胜,西夏得知金军大败辽军,害怕我们借机攻打西夏,于是献上了这个情报,过几个月还会把田豹等解来。”
“原来如此,他娘的!”
兀室气得箭步上前,一脚踢在头盖骨上,却因着力点不太对,痛得他单脚直跳,随即大声呼喊:“来人,来人,把这头骨砸碎!化为齑粉!”
可怜那完颜母,身为金国宗室大将,却因为几个贼编瞎话,被自己人挫骨扬灰。
“善战者不怒,你要学会控制情绪,我们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嗯,我就是不明白,宋人为何如此?”
“哼哼。”粘罕轻蔑冷笑:“马扩吹捧杨长武艺,不就是想吓唬我们?拾人牙慧的伎俩,焉能瞒过本元帅?”
“可恨!”
兀室一拳砸在桌上,恶狠狠说道:“先拿假首级骗斡离不(完颜宗望),又拿个假头骨来云中骗我,宋人真是奸诈狡猾。”
“你再忍一忍,等我捉了耶律延禧,就会着手收拾他们!”
“耶律延禧躲在夹山,如果遁入西夏或者北逃,咱们可就鞭长莫及”
“这得赌一赌,西夏国小应该不敢接收,倒是盟友大宋不好说,至于北边苦寒之地,耶律延禧不信任阻卜人(辽北部游牧部落统称),也从未调动阻卜人作战,所以他未必肯去。”
粘罕言罢又站了起来,双手握住兀室肩膀,一脸严肃说道:“辽人强弩之末,我又在夹山周边布下罗网,云中军政由你继续代理,我真要回趟上京见陛下。”
“为何?”
“宋金必有一战,先下手者为强,现在辽人几无威胁,是时候准备伐宋了,我要说服陛下出兵,需要后方提供兵源、物资。”
“好,我早看不惯他们!”
兀室肃然点头附和,粘罕轻轻拍打他肩膀,语重心长提醒:“别忘了我们的战术,先示弱于人再趁其不备,童贯不是遣使来云中?咱们也遣使去一趟太原,以后我们率兵伐宋,必定走太原这一线,哪怕借口看看那对石狮,摸清沿途关隘与军事部署。”
“好!”
“再见见那个杨长。”
“是!”
第190章 求仁得仁,求锤得锤(6k)
粘罕已经在提前备战,宋朝君臣还幻想和平。
宣和七年正月二十六,徽宗以奉议郎、尚书司封外郎许亢中为正使,武义大夫、广南西路廉访使童续为副使,带领八十人庞大使团携礼物离京,赴金国上京向吴乞买祝贺登基。
吴乞买登基已经一年有余,粘罕悍然夺取蔚、应、朔三州,又因去上京面君迟迟不交割。
徽宗此举明面上是庆贺,实际是试探金国出兵意图。
虽然身居汴京大内,耳边也不时有边境消息,特别是马扩不停上书,要求山西河北加强防御,他是真怕金人入侵。
赵佶对马扩很信任,听多了也有危机感。
然而大宋的实际情况,已经负担不起高额军费。
战争如烧钱取暖,不管投出去多少交子,最终只会剩下灰烬。
马扩之所以给徽宗上书,是因为他出使云中归来,看到金人厉兵秣马搞训练,不停提醒童贯做军事准备,结果童枢密并不重视。
童贯其实也想重视,但此时的大宋王朝,流民四起、盗贼横行,积弱国力让君臣心存侥幸。
能动嘴,绝不动口。
反之,金人行事,刚柔并济。
正月初九,辽天祚帝耶律延禧,接受党项首领小斛禄邀请,决定再出夹山前往其辖地,最后走上了不归路。
天祚帝与宋徽宗,都有特别爱好,一个醉心游猎,一个醉心花石,但都不会当皇帝。
去年大败之后,天祚帝身边快没了家底,甚至侍卫队也在发生叛乱,他待在夹山与等死没两样,小斛禄邀请即便有风险,但穷途末路的帝王已没选择。
粘罕在夹山周边布满哨探,天祚帝为了避开金军追捕,特意选择走无人的沙漠线路,结果仍然被金军发现。
兀室敏锐意识到是天祚帝,旋即调集兵马围追堵截,挡住了耶律延禧回夹山路线,只得迎着头皮去到小斛禄驻地。
党项小部落,怎能敌过大国?
天祚帝住了几天,心中料定迟早被金兵抓住,当即想起宋徽宗招揽。
赵佶给他下了诏书,愿以皇弟之礼相待,还会赐府邸千间、乐女三百。
投靠大宋,似乎成了唯一选择。
经过仔细斟酌,天祚帝决定冒险去应州,然后越境逃入宋地。
人与人相交,讲究价值交换。
国与国相交,亦然。
赵佶诏书上的大方许诺,是建立在辽国能牵制金国基础上,天祚帝如果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到了汴京也未必能兑现。
天祚帝病急乱投医,却在南逃途中被小斛禄卖了,他们以探路为名去告密。
小斛禄迎天祚帝,是想帮他光复辽国,让部族得到腾飞。
然而,天祚帝却想弃国而逃,小斛禄的忠心最终输给利益。
兀室得到消息,迅速做出军事部署。
他在两国边境屯驻大军,每三十里设一百骑,防止天祚帝逃入宋境。
与此同时,兀室按照粘罕走前交代,遣使到太原去见童贯。
一则假装讨论诸州交割问题,二则就是警告大宋不准插手。
二月中下旬,金使抵达太原。
兀室与童贯同样手段,明面上是高庆裔为使,实则是金军老将斡鲁做主,由他观察宋军部署与虚实,为之后入侵做准备。
斡鲁即完颜斡鲁,他是完颜撒改之弟、迭勃极烈(副相,六勃极烈之一,排名最后),与完颜阿骨打同辈,也是粘罕的亲叔叔。
他既是金军宿将,又是粘罕绝对心腹。(阿骨打离世之前,粘罕已是金国四号人物,斡鲁后期一直是他的副手)
由于长期在外作战,斡鲁很少参与外交活动,马扩这些年没有见过他,便扮成高庆裔护卫同行。
童贯殷勤接待来使,并让马扩、辛兴宗作陪。
高庆裔不提交割诸州之事,开口就是追捕天祚帝的问题。
“童宣抚,辽帝出夹山被我军发现,此时正在风雪中仓惶逃窜,听说他想逃到你们大宋来,所以我们在边境严密布防,兀室元帅派我前来知会,请代州宋军不必恐慌,更不要乱动。”
“是这样?要我们协助么?”
童贯心说怎能不慌?你们突然陈兵边境,正常人都该警惕好么?但还是客气回应着。
岂料高庆裔不与他客套,而且撕破了他虚伪面具。
“不必,宋军不添乱就行,你们与辽帝暗通款曲,当我们都不知道么?”
“这从何说起”
徽宗与天祚帝暗通款曲,小斛禄一并作价‘卖’给兀室,童贯支支吾吾不好回答。
高庆裔见状再放狠话:“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如果辽帝最后逃入宋境,两国盟约立刻时效,宣抚要知道严重性!”
“我这一定是谣言”
童贯是招抚天祚帝始作俑者,他听了高庆裔的威胁当即慌了,于是拍着胸口言语铿锵。
“请回报兀室元帅,宋军定然紧守边境,倘若有契丹人胆敢越境,不管他是皇帝或士卒,全部就地格杀,事后再移交给金国,怎样?”
“这还差不多。”
高庆裔满意点头。
由于当时气氛很尴尬,马扩提议宴请来使打圆场,通过酒精作用进行缓解。
童贯遂在宣抚司设宴招待,高庆裔与众人觥筹交错喝下不少,身旁的老将斡鲁却涓滴未进。
席间,高庆裔似乎酒意上头,开始大声嚷嚷。
他想起马扩在云中‘吹牛’,随即醉眼迷离看向童贯,问道:“童枢密,传闻沁州观察使有神力,可以把你门前石狮抱起?”
“是有这么回事。”
“枢密别欺我喝醉,石狮岂是个人能抱起?你亲眼见了?”
“我虽没有亲见,但马廉访却见了。”
童贯前脚话音刚落,高庆裔后脚又问辛兴宗:“辛将军也见了?”
辛兴宗指着马扩回答:“我也没有见到,但马廉访所言不差,你们可到门口核实,那对狮子头朝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