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耶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搞不懂方重勇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真的以为给别人说说好话,那些民风彪悍的本地人就会乖乖的缴纳朝廷所需的赋税?
“你之前说你会讲突厥、粟特、铁勒诸部的语言,不是跟我吹牛的吧?”
方重勇冷不丁问道。
“难道很难吗?”
阿娜耶疑惑反问道,当时她不过随口一说,因为这在凉州本地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从小就在凉州长大,这里随处可见突厥人、粟特人,要是连那些人的话语都听不懂无法交流,那还怎么开医馆?
外语天赋极差的方重勇尴尬说道:“难倒也不算很难……就是挺耗费时间的,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教教我。”
第二天一大早,方重勇便带着阿娜耶和阿段,轻车简从的准备去走访甘州城内一个军户的住处。
这一户的户主姓李,家在张掖城内,其中有两人在赤水军中从军,在黑水右岸有水田数十亩,家境算是很不错了。
至于甘州这边居然也能种优等水稻,则是方重勇没有想到的。他原以为之前在宴席上吃的“黑水稻”只是特供,就像是夔州的红莲稻一般。不过从已知的情况看,似乎黑水两岸的水稻种植很普遍。
而为什么水田没有被本地豪强侵占,方重勇估计是这户家中有人当兵,兔子逼急了咬人得不偿失。等家中丁口都死于战阵后再动手不迟,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很犯忌讳。
翻阅本地户籍账册才知道,这里的土地兼并,远没有长安和洛阳那样的地方激烈。对于战争频繁的地区来说,土地这样的不动产,没有那样超然的吸引力。
方重勇本以为进到这户人家里会很难,但来到对方院门外才发现,院子大门都是开着的,还有人在排队,已经排到门外面了!
他们的衣袍虽然跟中原汉民的款式差别不大,但袍子尺寸更紧身,普遍都配胡帽、蹀躞带、乌皮靴。
乌皮靴又称乌皮六合靴,是西域最具代表性的靴子。这种靴子由六块皮子缝合而成,因为这些皮革在缝合前已经被染黑,因此得名乌皮靴。
穿布鞋的反倒是寥寥无几。
这些人手里都提着鼓囊囊的布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方重勇装模作样的排在队伍最后面,但很快,就有几个人把他们一行人给拦住了。
“你们这些人不是我们渠社的,排在队伍里面做什么?是不是想蹭王二娘家的石磨?”
其中一位壮汉瞪着方重勇问道,语气不善。
似乎是捅了马蜂窝,那些正在排队的人闻讯都聚拢了过来,将方重勇他们团团围住。
“渠社?”
方重勇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词。
“诸位不要误会,在下正是新到任的甘州刺史。”
方重勇挺直了身板,义正言辞的说道。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话,围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这黄口小儿要是刺史,那我们都是节帅了,哈哈哈哈哈哈!”
某个壮汉在那里哈哈大笑,指着方重勇,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方重勇看了看自己一身便装,无奈叹了口气。
这就是不穿官袍的坏处了。
“这玩意你们认识吧?”
方重勇掏出腰间挂着的那个,写着“果毅都尉”的铁牌,亮出来抖了抖,人群中的笑声戛然而止!
河西这里的男丁,九成以上都有从军的经历,要是没见过“果毅都尉”的腰牌那就真见鬼了。假冒甘州刺史的人可能会有,但敢于假冒果毅都尉的人,则一个也没有!
因为这是朝廷所颁发的“荣誉证书”,虽然不能参与政务,也不能参与军务,却能证明自己“地位不凡”!
围观人群渐渐散开,让出一条路,仿佛方重勇是个瘟神一般。
方衙内指了指刚才笑得最欢的那个人说道:“你来带路!其余的人都进院子,一个不许走!”
此刻方重勇霸气外露,让人不敢质疑他的命令!
众人走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正用鞭子抽打着推磨的小毛驴。这毛驴的脾气很倔,就是不肯走,急得她直骂娘的。
看到方重勇身后一群同渠社的人走进院子,她连忙擦了擦上上前询问道:“奴家乃王二娘子,请问诸位这是有何贵干呢?”
“我乃新任的甘州刺史,来张掖城里走走,体察民情嘛。”
方重勇脸上带着笑容,就看到众人脸上原本虚假的笑容都垮下来了,王二娘子更是苦着脸哀求道:“家里最后一个男丁才十岁,其他都是老人,就不用上番了吧?”
嗯?
这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方重勇心中嘀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进堂屋再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第118章 无所不在的结社
王二娘子家的堂屋很简陋,但看得出来,她们一家正在努力的维持体面,室内的装饰物,如帘、帷、帐、屏风等,一应俱全。
此刻王二娘子便是拉上了帘子,在大堂内隔出一片私人空间,跟方重勇一行人密谈。
“不知使君造访,有什么事情指教呢?”
王二娘子拘谨的把手放在衣服上下意识的擦了擦,在腰间留下了一道道面粉的痕迹。
河西饮食,胡饼要占很大的一块,麦饭这种东西,在这里是受到坚决抵制的。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将麦粒磨成面粉,制成的“干胡饼”,这玩意在河西干燥的环境下可以存放很久。
在这里,做一次胡饼便能吃一个月的人随处可见!凉州那边甚至有专门卖这种标准化“干胡饼”的店。方重勇在这里日常吃的也是类似的,干胡饼的最大优点就是百搭,它本身是没有什么独特味道的。
“河西战事紧张,屯兵轮换被延后了,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轮换。”
方重勇沉声说道,将朝廷的文书递给王二娘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居然就这样接过公文,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其还给方重勇,然后默默点头说道:“妾身已经知道这件事,使君有心了。”
方重勇看她不像是那种娇滴滴的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反倒身材粗壮,显然是日常农活的好手。不由得大为惊奇。
在古代,读书学习的效率很低,如果没有专人指导的话,光靠自己去学,效果十分差,学得也很慢。
很难想象王二娘子一个女流之辈,家中男丁都是军人,居然能读书认字。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王二娘子讪笑道:“甘州有一个纺织社,只许女子加入,主要是在一起商讨织布的技巧。里面家长里短的闲事不少,也有无聊的官宦妇人,教我们读书写字。妾身便是在里面学了点字,勉强能看文书。”
纺织社?
这是什么玩意?
方重勇记得之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词,似乎是叫……渠社!
将这些杂念放到一边,方重勇继续解释道:“河西战事紧张,士卒的轮换,不是我这个刺史说了算的,希望你能理解。”
王二娘子松了口气说道:“妾身非常理解,已经习惯了。朝廷不按时轮换戍卒,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这些人除了忍着,还有什么选择呢?倒是使君年纪轻轻就爱民如子,很是难得。”
这是句实在话。
刺史上门来解释,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互相恭维两句客套一下就可以了,互相指责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戍卒轮换推迟已成定局,给别人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底层人民的无奈,方重勇非常理解。
“呃,顺带问一句,屋内和院子里的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呢?”
忽然想起这一茬,方重勇疑惑问道。
王二娘子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如此常识的问题居然会被担任刺史的方重勇问出口。
不过她看了看方重勇的身材,以及稚气未脱的脸庞,随即拍了下脑门,懊恼答道:
“瞧奴家这记性。使君可能是才来河西不久,不知道这里的结社之事。
我家与那些人家里一同出钱出力,修了一条水渠,将黑水引到我们的屯田这边。为了修水渠,我们便结成了一个渠社,平日里除了强制安排社员维护水渠外,还会根据渠社规矩互帮互助。
他们有麦子没有石磨,我家有石磨没有壮劳力,所以其他的社员就会秋收农忙时帮我家收割稻谷小麦,他们则是定期把麦子送来,我给他们磨好了再还回去,作为酬劳的一部分。”
王二娘子耐心的解释了一番,方重勇从这番话里面,发现了这家人有数十亩水田,家中壮劳力从军,却没有因此破产的秘密了!
答案就是渠社二字!
如果在长安郊外,这样的人家,多半会因为家里壮劳力从军,导致田地无人耕种,进而导致收入锐减,甚至是入不敷出。为了解困,这家人得请人耕作,又要花钱不得不借高利贷,或者卖地求生,减少耕种面积,生活水平螺旋下降直到破产。
总之,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而河西这里有渠社,如果某一户家中壮劳力到边军中番上了,渠社里其他人,会根据规则,根据实际情况给社员提供低息贷款以及有报酬的壮劳力。这样就避免了因为各种意外而陷入困难的家庭,去外面借高利贷。
以王二娘子家为例子,她家两个男丁到赤水军番上,家中田地无人打理。平时王二娘子还可以勉强弄一弄,但农忙的时候,就必须要人来帮忙。
而她向渠社内提出申请,所付出的经济代价,远远低于向本地大户求助!
虽然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但考虑到本次王二娘子家的男丁,本应该轮替返回家中,所以渠社今年对他们家的帮助,是不可低估的。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重勇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甘州,或者说河西走廊的部分政治生态。
修水渠有渠社。
织布有纺织社。
方重勇完全可以推断出,寺庙里面肯定有佛社。
信徒们组织起来,参与佛寺活动,有类似佛社的组织太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从刚才得到的那些信息看,社与社之间的区别也很大。
比如王二娘子与院子里一帮人加入的渠社,就带有很强的社会属性,把一个个孤立的自耕农家庭组织起来了,属于强度很大的紧密连接。
而纺织社的社会属性就低了好多,更像是只有妇人参与的“沙龙”,在里面无聊解闷,学习交流经验而已,对社员的约束力不高,影响力也很难跟渠社相比。
想起在王二娘子家门口排队的时候,有人拦住自己一行人,方重勇此时才恍然大悟。
这里都是“会员制”的,排队等着石磨来磨麦粒呢。渠社社员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熟识,冷不丁冒出个不认识的人,这些排队的渠社社员当然要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朝廷要加税,至少十贯。虽然不是一次性的,也可能有各种花招,但总体上就是这样。
甘州百姓困难本使君也知道,只是朝廷的政令不可违,王二娘子以为如何?”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将甘州府衙里的那份草案中,关于税收的一页,交给王二娘子查看。
“圣人这是不想我们活了吧。”
一字一句的看完后,王二娘子叹息问道。
没错,朝廷确实没有说加税十贯!
只是那些其他的要求,零零碎碎加起来,又要出粮食,又要出布匹,还要出人力。把这些以雇佣的形势算下来,可不就是每户要加税十贯嘛,这些钱还不一定能打得住!
团结兵不是民兵,他们有雇佣的性质,工资日结!
虽然府衙也就给他们一点口粮酱菜什么的,一个季度发一件衣服。但招募六千团结兵,把这些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这还不算到城旁里面去雇佣粟特人所需的额外费用。
“如果不花钱,那府衙就要在张掖城内强制征发壮丁,由团练使统一训练。
这样的话,又有一些人不能在田里劳作了。”
方重勇叹息说道。
城旁的粟特人,半耕半牧,还有不少人经商,散落在大唐各地。粟特人“以财为大”,虽父子仍立契约,“无财不动”。跟粟特聚落的人打交道,直接谈钱就行了,他们跟大唐也没什么感情可谈的。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奴是妇道人家,官府要钱肯定没有,家里还有数十亩水田,不如收走好了。反正,要钱是没有的。”